台大社會系歷屆小畢典致詞 since 2010(B95)

Jin Shiang Liao
72 min readJun 12, 2018

【B95】台大社會系小畢典致詞

蘇國賢

2010/06/06

首先代表全系的老師歡迎各位家長來參加本系的畢業典禮,也代表老師們向畢業生說幾句勉勵及祝福的話。恭喜大家順利完成這個高難度的挑戰。

好像才不久之前,大家才坐在這裡參加新生訓練,那時候心理可能都抱持著對本系及社會學的一種好奇,社會系究竟在學甚麼? 社會學倒底是甚麼?轉眼四年過去,相信大家對於甚麼是社會學,都已經有明確的答案,只不過我們的看法可能不見得會很一致。

不論你的答案是甚麼,我想可能大家都會同意社會學是關乎「關係」的知識。社會學的知識特別強調兩種關係:一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我之間的個體關係,或是我們、你們、他們,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關係。第二種關係,是人類作為一個集體,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其中包括人類在宇宙的空間中,與環境的關係,及在時間的脈絡裡,人類與文明、歷史的關係。社會學的目的,是要理解怎樣才能建立人與人之間、人與世界的之間的合宜的關係,及當關係造到破壞,損毀,如何才能恢復合宜關係。

我們大部分的課程,都在描述現代社會中各種關係如何遭到破壞。在階層化的課題中,我們看到資本家對勞工的剝削與階級的對立,在移民及族群的課程中,我們看到不同種族之間的歧視與隔閡,在組織的課程中,我們也看到管理者對勞方的控制與剝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逐漸被人與機器或人與組織取代。在環境社會學中,我們看到人與環境的關係如何遭到破壞。社會學的重要課題,就是思考如何從這些遭到破壞的關係中尋求解放與自主、以恢復原本合宜的關係。

要用甚麼方法才能將遭受破壞的社會關係,恢復到合宜的關係?我們從大學中追求真善美的知識體系來思考這個問題。社會學不像自然科學或經濟,政治學那麼樣的樂觀,認為從客觀經驗世界中,可以找到關於自然世界或社會的運作規則的客觀真理,並依此來設計出更有效率的制度或系統,來管理這個世界,就可以使得各種關係變得更美好、更符合公義、效率的原則。

社會學家認為像政治、經濟、社會等各種人類發明的組織、制度、與規則、意識型態等,本質上都是用來控制關係、維繫權力,支撐現有體系運作的工具。我們不太相信人類可以在這些制度中找到出路,找到真的合宜的關係。我們反而憂心於過度樂觀的科學家所設計的各種控制系統、管理系統如脫韁之馬,反過頭來壓抑人性、宰制人類。

社會學也不像哲學或法律等,企圖從道德、倫理、律法等是非對錯的討論中,來恢復遭受破壞的關係,社會學告訴我們,要斷定一個人的是非善惡,實在是十分的困難,帶給我們好處的東西,我們說他是善的,造成我們痛苦的東西,我們說是惡的,因此宣告甚麼是善,甚麼是惡,實在是非常主觀的。不但宣告是非對錯很困難,要精確計算公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殺人兇手固然有罪,但難道小時候虐待他的酗酒父親,有機會改變他旦卻冷落他的小學老師,或對他冷嘲熱諷的品學兼優的同學,還是有機會阻止,但卻經常冷眼旁觀的你我,難道都沒有責任?如果要以牙還牙才能恢復公義,這些人的責任要不要納入計算?要求公義的審判是極度困難的。在指責別人時,斷定是非善惡時,我們很容易自以為是,以為正義公理一定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學過社會學的人都不會輕易對別人施行審判,因為除了上帝的審判,所有的人類的自行審判都很容易會淪於自以為義的迫害。

社會學也不像是文學藝術,企圖以美來感化、感動這個世界,使世界恢復到如藝術般的和諧、一致的狀態。

如果社會學不從真、善、美三個知識範疇來尋找恢復關係的出路,那要從哪裡來尋找?除了真善美之外,大學知識的範疇,還少了甚麼?真善美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知識範疇,就是愛。社會學認為生命完全在於關係,而關係的維繫與建立完全基於愛與憐憫。一般人經常誤解社會學,認為社會經常製造矛盾與衝突,對立與抗爭。對立的關係,是我們開始用社會學的知識來檢視這個被破壞了的世界時,我們所初次面對的各種關係的原始狀態,抗爭與衝突是企圖恢復愛的關係的一種過程,並非我們的目的或手段。我們的手段是愛,而且只有愛。衝突只是為了要消除建立關係的各種阻礙,但我們絕不是透過製造與他人的敵對關係來建立或凝聚你我之間的關係,這只是關係的移轉,不是關係的恢復,我們企圖創造出更大的愛的能量,來修補原本被破壞的關係,或建立原本不存在的關係。我們是要增加關係的數量與能量。不是在敵我之間進行選擇。

我們對於弱勢的憐憫與幫助,並非是一種施捨,而是基於虧欠。因為讀過社會學的人都明白,我們都是這個遭受破壞的世界的成因,我們都是造成身邊周遭不幸的幫兇,既然是這樣,我們施出援手,乃是因為我們虧欠所試圖做的彌補,我們應該抱持還債的心來愛人,絕對不能企盼有回報,或者有一絲施與者的優越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過是單純的分享生命。自由地去愛,與無私的去服務。

社會系的學生,是少數具有變化世界能力的學生,不過因為我們人少,所以常常會有無力感,或因為寡不敵眾而未戰投降。社會網絡的用來測量一個社會團體凝聚力的方式,不是計算網絡中有多少關係存在,而是看拿掉多少條關係之後,團體才會被分解成多個次團體。我相信我們雖然人少,但每一位社會系的學生都是凝聚及變化社會的關鍵關係。要更新這個社會,不用太多人,一杯白開水只要加入少許幾粒鹽,就具有消毒的作用,一盤平淡的菜只要加入少許的鹽就會變得很美味,一間晦暗的斗室只要有一燭光,就可以被照亮。勉勵大家努力成為世上的光和鹽,讓這黑暗的世界因你們而充滿光明,讓這失了味的世界因你們而變得更有趣及更有意義。最後代表全系老師誠摯的祝福各位同學,也勉勵大家一生都能成為別人的祝福。

【B96】社會學是最好的公民教育

林國明

2011/06/03

各位B96的畢業班同學、各位畢業班同學的家長、親友團和愛人們,各位老師,各位在校同學,以及來看熱鬧的,大家好。

很榮幸我能夠在這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場合講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畢業典禮上以老師的身分致詞,這個機會別具意義,因為在我的教學生涯中,B96是很特別的一個班級。我從2001年開始教研究法,教到你們班,這門課已經教七年了,你們班上學期的成績和學習狀況,讓我警覺到,我是不是這門課教太久了,有些疲乏,無法激勵學生的學習熱忱。所以我做了一些轉變,為了激勵你們,我常常寫信給你們。聽說我的信,常在P2個版間流傳。我出賣我女兒,在課堂上講些她的趣事,讓小羽成為研究法的傳奇小孩。為了讓課變得更有趣,我把上課當做情緒勞動。我花了很多心思、時間在你們身上。我曾經在兩天內改完九十份內容分析的作業,有一半被我劣退,我和這些同學一一地個別談話教他們如何重寫。我回憶起這麼多事,是要告訴你們,B96這班改變我很多。改變了我上課的方式,改變我教學的重心,讓我這幾年,投入比較多的心力在大學部學生身上,也讓我和大學部學生的互動更加頻繁、親近。一些畢業多年的學生來找我,說他們在P2一些個版上看到我上課的語錄,在臉書上看到我和學生的互動,覺得我和以前,很不一樣。因為你們是我教學生涯中重要的轉折,你們改變了我。在你們畢業之際,讓我藉著這個機會,說聲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這是非常真摯的,老師對學生的感謝。每年畢業時,我們聽到很多學生對老師的感謝,你們甚至還要辦謝師宴來感謝老師。其實你們不用感謝老師。我們只是做我們應該要做的事而已。反而是老師應該要感謝學生。我們所做的教育工作,如韋伯所說,「以適當的方式呈現問題,讓未曾學而能學的心靈,對這些問題有所了解,並能獨立判斷,這無疑地是教育工作中最艱困的使命」。我以為,作為教師,我們的生命意義,有相當大的部份,是寄託在這個艱困的使命上。你們的學習歷程,豐富我們生命的意義。你們以各種不同方式在影響老師。你們上課的問題和發言,有時讓我們得到意想不到的知識刺激,有時讓我們心虛地認識到自己知識的不足。你們對社會正義的渴求,提醒老師們要保有社會學批判的熱情。你們當面嗆老師,或在個版上嘲笑老師、痛婊老師,這都在訓練我們的修為。作業不按時交,期末的時候才來求情,這在考驗我們怎麼在寬容和公平間求取平衡。謝謝你們帶給老師們的刺激、提醒與考驗。

我也要感謝家長們,當初,當你們的孩子在選填志願時,能夠尊重他們的選擇,讓他們來念社會系。當初您可能很擔心,現在要畢業了,您或許也還在擔心,念社會學能找什麼工作?社會學也許沒有辦法幫助您的孩子找到賺很多錢的工作,但社會學讓你的孩子培養了一種能力,我們叫做「公民能力」,這是一種努力讓我們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讓我們所愛的人和陌生人一起生活的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更合理的能力。感謝您們的支持,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世界,會因為這些社會系的畢業生而變得更美好。

讓我提醒一下同學,社會學的知識訓練,培養了我們甚麼能力。第一個是集體的視野。社會學的第一課,就在告訴我們,個人生活中的困擾,我們遭遇的麻煩,是一些集體的力量所造成的。我們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不可能獨善其身,我們要了解是哪些集體性的力量在塑造我們的人生境遇。當你賣力工作卻不順遂時,不是勸自己,不是聽李校長的話,不要計較工作時間和薪水,而是能夠體察到,像性別分工、升遷制度,勞動法令和市場的競爭邏輯這些集體性的力量,如何影響我們職業生涯的成功失敗。第二,我們知道,這些集體性的力量,會創造不平等的世界秩序。有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銀,有人生命不值錢。有些人群因為受到不合理的對待而受苦受難。對社會不平等的敏感度,是社會學培養的另一種能力。第三,因為這種敏銳的感受力,我們對不合理的現象,會採取一個批判的立場,想要集合大家的力量來改善它。所以說,社會學知識,讓我們養成一種人文精神,一種對人的處境的關切;社會學知識,培養我們的分析判斷能力,能夠思索是什麼集體力量塑造了人的生活處境;社會學知識,也鍛鍊我們批判實踐的行動能力,讓我們相信,我們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可以和別人共同追求合理的生活處境。人文關懷,分析判斷,和參與行動的能力,綜合起來,就是一種公民能力,這是一種作為社群的成員,能夠承擔責任,一起去改善社群的集體福利的能力。這個社群,可能是我們所屬的親密團體,我們居住的社區,我們工作的組織,或我們的社會。公民能力的實踐,讓我們的生活世界變得更美好。

但我也要提醒各位畢業生,你所學的社會學知識,如果變得僵固,也可能讓你的能力落入困境。讓我提醒大家,社會學知識,有三個要避免的危險。第一個,我稱為「結構的藉口」。我們關注集體的力量,關注長期的、穩定的社會關係和互動模式,我們稱為「結構」。一個僵固化的結構觀點,會把我們的生活處境,全都推給匿名的集體力量。我們過什麼樣的生活,活在什麼樣的關係裡,別人怎麼看待我們,不是個人行為選擇所造成的,都是結構在作祟。蹺課,是不合理的選課和排課制度造成的;親密關係受到挫折,都是父權主義的罪過。結構常常作為免除個人責任的藉口。我不是要鼓勵大家走到另一個極端,用個人主義的態度來看待問題。而是要提醒大家,我們不是結構的魁儡,結構沒有完全限定我們的選擇。在你們未來的生涯和生活裡,你總是在一些外在的限制下做選擇,自己選擇或結合其他人做集體的選擇,別忘了你是行動的道德主體,你的行動選擇造成的後果,牽涉到不只是你個人,可能還有你的伴侶、家人、組織,或整個社會。你越是有權力,你行為的後果影響到更多人。你要為你的行動選擇所造成的後果負起責任,勇敢地負起責任,不要拿結構為個人的責任開脫。

第二個危險,我稱為「範疇的謬誤」。我們用一些範疇來代表那些形塑社會世界的集體力量,另如性別,階級,族群,國籍等。我們把生活世界中遭遇的人們放在這樣的範疇,而且經常是用單一的範疇去想像他們,預期他們有什麼樣的行為和想法。另外,社會學對不平等的關切,使我們傾向於同情弱勢者,所以我們可能把這些範疇二分為弱勢和強勢,弱勢者是好人,強勢者是壞人,或至少是潛在的壞人。這種對現實的簡化思維,讓我們很輕易地對事情做下判斷,這出現在我們的人際相處,也出先在公共議題的爭論。但我們知道,這世界不是那麼黑白分明。範疇的謬誤,忽略現實世界中道德的複雜性,忽略了這世上的男人女人,他們的生活情境,是被各種身分、社會位置、關係和制度交織而成,而有非常複雜的、視情況而定的自我認同和行動選擇。他們的想法和作為,不能單純地從特定的社會範疇來歸因。沒有這樣的認識,我們對如何追求建立一個更加合理的生活世界,可能會做下錯誤的判斷。

第三個危險,是「道德上的自鳴正義」。對不合理事物的批判,和實踐的行動傾向,可能會讓我們認為自己站在正義公理的一方,和我們對立的是惡魔黨,是邪惡體制的幫凶。我們不去聆聽對方的說法,我們不去尊重不同的意見,甚至不去尊重和我們看法不同的人的人格。我們也不去反省自己的看法是否真的那麼站得住腳,不願改變自己的想法。這樣我們就不知道,如何和不同意見的人一起生活,更不用說,一起改善我們的生活的世界了。

這是你們在畢業之際,我想給各位的提醒。提醒大家,社會學的知識,讓我們理解集體性的力量的作用,但我們不會拿集體力量來為個人行為卸責,我們能夠為自己的行動選擇負起責任;社會學知識,讓我們關懷社會不平等,關懷弱勢者的處境,但我們不會用簡化的範疇去把人歸類,去看待問題;我們理解不平等的根源,有複雜的成因,人的想法與行為,也有道德的複雜性。社會學知識,讓我們批判不合理的現象,但我們不會自鳴正義,我們能夠在差異中試圖和別人一起建構更合理的集體社群。

我認為,社會學教育,最可貴之處,是培養了我們的學生這些能力。我始終相信,社會學是最好的公民教育。帶著這些公民能力,去走你們的路吧,你們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合理,更美好。祝福大家!

【B97】美好的種子

劉華真

2012/06/09

各位煎熬了四年的畢業生,各位勒緊褲腰帶付了多年學費的家長親人,蘇主任,在場的老師同學們,大家好。首先讓我謝謝B97畢業班同學的盛情邀請,讓我來這個 特別的場合和各位講一點話。我就像一般正常的致詞人,經歷以下幾個階段,首先是情不自禁答應下來,想著時間還早,到時候再說,然後到了典禮前的一個禮拜,開始瘋狂焦慮,死定了,完蛋了,到底該說什麼,最後焦慮逐漸演變成失眠、熬夜、狂翻書、拼命搜尋各種畢業致詞,J. K. Rowling到Harvard畢業致詞,因為焦慮變瘦了,她自己說真是賺到了,但我卻因為焦慮狂吃宵夜,體重增加,徹底賠本。然後擠著趕著在最後一刻把講稿寫出來,現在戰戰兢兢站在台前,等候審判。這聽起來有沒有很熟悉,是不是很類似準備期末考和交期末報告的情況?

根據我四處研究的結果,畢業典禮的致詞,特別是在系的這個層次,基本上不脫以下幾種型式。首先是一種可以稱之為「美白除皺精華液」的致詞,把這門學科的核心要點,也就是畢業班同學過去四年學的東西,用十分鐘的時間濃縮整理快速摘要一遍,然後進一步指出這門學科的重要性,對社會的影響力,這當然也有向家長交代教學成果的意思。另一種致詞是「卸妝專用批判乳液」,藉由批判與自省,提醒畢業的同學,如何避開這門學科所可能帶來的盲點與傲慢。但現在問題來了,要談社會學是什麼,它如何作為一種愛的科學,我不可能講得比兩年前蘇國賢老師更好;如果要說念社會學的人該有的自省與批判,我也沒有能力比去年林國明老師說的更精彩。實在沒有什麼事情,比「想說的話都被別人說完了」更困窘,經過反覆思考,我決定把焦點放在「人」身上,念社會學的「人」,以及他們所面對的「處境」。

現在畢業的你們,面對的是一個比我大學畢業那時糟糕很多的世界。首先,充分就業的榮景已經過去,國際勞工組織上個月才發表一篇報告,指出在2008年金融海 嘯之後,全球的青年失業率高達12.7%,在2009年,全球有將近八千萬青年失業,而這樣的狀況到2016年都不會改善。根據台灣行政院主計處的資料,台灣20歲到24歲的青年失業率,大概和全球水準差不多,是12.49%,高青年失業率代表的就是以下一連串的惡夢:競爭激烈的勞動市場,薪資的殺價競 爭,以及不斷下滑的勞動條件。再者,國家不斷刪減社福、教育、和其他公共服務的預算,從「擔負公共責任」的場域中撤退,私有化、隨人顧性命的情況越來越普遍,就算是被我們拿來當成福利國家典範的北歐也不例外。在這個糟糕的世界裡,社會系畢業生的處境是雙重的艱難,第一重的艱難當然就是很實際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什麼都漲就是薪水不漲。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更深沈的艱難,來自於社會學這門學科的性質以及專業訓練的特性。

社會學作為一門學科,不像資工、機械、土木工程,有立即的可應用性,也不像商管、法律或醫學,可以按小時收取談話費、諮詢費或診療費,簡單來說,社會學是商品化程度很低的一種知識,正因為商品化程度很低,念社會學的人沒有必要去捍衛專業的高牆,只要有人想明白社會學在說什麼,我們都樂於把社會學知識免費灑滿各地,讓人用來自我培力、自我成長。但是社會學作為一門專業,在對學生的訓練上少了一件事,請各位回想過去所受的訓練,首先你們學到這個學科的基本黑話和核心論點,等地基打得差不多了,就學進階版的黑話和術語,然後一步步邁向更高段的層次。在這一系列的專業訓練裡,各位唯一還沒有學到的,是如何和非社會學的圈外人溝通的能力。

我之所以會這樣說,是有深切的個人體驗。我的父母都不是社會學家,親友裡也沒有人對 社會學是什麼有基本的概念。大學念社會學的那四年,可能是我人生中和父母爭吵最頻繁,也是這輩子最多次被罵「偏激」的時候。我的父母不明白為什麼一打開電視新聞,我就像一顆發怒的氣球,隨時準備爆炸。而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公道的事情,有這麼多弱者被人欺負,而我的父母明明就是大好人,偏偏對這一切就是嗑瓜子吃水果,完全視若無睹。看到電視報紙上說,公車司機超速撞死人,念社會學的就會想這位司機背後的勞動處境,是不是被按趟次來計算薪水的制度,逼著他超速闖紅燈。如果有人評論原住民就是愛喝酒不工作睡懶覺,念社會學的,可能會怒氣沖沖地想著酒精這玩意,還不是漢人拿來騙土地森林資源的工具。當所有人都在嚷嚷拼經濟的時候,念社會學的人會問,那拼來的好處有公平地分配嗎?分給了誰呢?社會學知識內建的一個部分,是去尋找不對等的權力天秤中,比較弱的一方的聲音,而且對於權力的持有者,抱持一種恆久而健康的懷疑。但是這種立場,顯然是不太受歡迎的,而我把長篇大論的社會學黑話搬出來,也只是讓我的父母更加倒彈而已。

這個「以社會學來感化父母大失敗」的經驗,給了我兩個重要的教訓。第一個教訓是,和自己親近的 人意見不合唱反調,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件事,要化解這樣的痛苦,各種溝通能力的培養,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如果連身邊的人都無法說服,那還想去說服誰呢?第二個教訓是,我的社會學學得還不夠好,如果這門學科,教會我認識隱藏在人類行為背後結構的力量,但我還沒有成功地運用社會學知識去瞭解人,瞭解我的父母,所以我還無法結合他們的生活經驗、運用他們能夠理解的語言,來讓他們看到那些他們視若無睹、但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事情。

對我而言,從這個系館邁步走出去的同學們,是這個世界美好的種子,因為社會學把你們改造成更具同理心,對社會不平等更加敏感的人。你們一株株從這裡走出去,進入這個糟糕的世界,移植到完全不同的土壤裡,服務業的人資部門、國高中教育體系、媒體報社、研究機構、非營利的民間組織,或是考上國考成為捧鐵飯碗的公務員。你們要面對的是各種在「自保」和「相信你所學」之間的掙扎。在職場上,如果碰到性騷擾,碰到不遵守勞動法令的雇主,你要冒著打壞與老闆同事關係的風險,激烈反抗嗎?在和國高中同學閒聊時,如果你批評了現有的福利或教育政策,會不會讓一個好好的下午茶不歡而散?在核四、都更、環保、勞工、原住民、性別、廢除死刑議題上,也可能因為抱持非主流的價值,而和家人爭吵,和伴侶鬧彆扭,然後覺得分外孤單,分外寂寞。是的,當美好的種子是很辛苦的,這時候該怎麼辦?你的一個選擇是和其他念社會學的人保持聯絡,請你們轉個頭看看坐在你左右的同學,他們會是你未來的啦啦隊救生圈,你們也可以回到系館來,看看老師看看學弟妹。但是除此之外,更深沈的來說,要如何在糟糕的世界裡安頓身心呢?

讓我借用德國作家里爾克的一小段話:「如果前所 未見、巨大的悲傷在你面前湧現,當閃電烏雲般的焦躁騷動打擊著你,和你所做的一切,請不要害怕,我的朋友。這表示有些事情正發生在你身上,生命並沒有遺忘你。生命把你握在祂的掌心,不讓你墜落。如果你不知道這些煩燥、苦痛、憂傷會如何改變你,那又為何要把他們都拒於門外呢?」這段話,送給今年的畢業班同學,你們是美好的種子,請在你所選擇的土壤裡,好好的生根、發芽、開花、傳散更多的種子。謝謝大家,也祝福各位。

【B98】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志業

何明修

2013/06/15

柯主任、各位老師、各位畢業生、以及在場主的家長與親朋好友們,大家好!

四年前,我與在座的各位畢業生一樣,帶著有點興奮、也有點焦慮的心情來到台大社會系;現在,你們的青澀與嬌嫩已不復在,我所看到是一種深思熟慮之後的自信,以及願意腳踏實地的進取心。社會系的教師很高興能與你們一同走過這段豐富的學習之旅,我個人也非常榮幸有機會受你們的邀請,來為畢業生上最後一堂的社會學課程。

首先,恭喜各位順利取得了社會系的學士學位。相信我,比起二十年前在我仍是大學生時,這是更難取得的成就。當時社會系傳說是台大「四大混系」之一,上課輕鬆不費力,學生也將心思花在課程以外地方。但是過去四年來,你們的生活總是充滿無止盡的統計作業、分組報告、讀書小組,這些明明是零學分的作業,卻花了比上課更多的心神與時間。在課業以外,你們也關心各種社會改革的議題,無論是關於溼地保育、都市更新、還是媒體壟斷。在這些活動中,我看到你們展現出社會學所重視的人文關懷與實踐精神。作為你們的教師,我為你們的表現感到十分驕傲。

在二十年前,台大校園也流傳著「一流學生、三流老師」的說法。我相信你們所不知道的是,當初那些自以為是「一流的學生」,二十年後成為老師之後,他們的內心是如此充斥著焦躁與不安。這是完美的復仇,也是符合詩學的正義。因此,從四年前,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要成為學生眼中的「三流老師」。台大對外宣稱是「研究型大學」,但是我的實際感受卻是,教學的壓力卻是遠比其他學校更大。每次看到講台下求知若渴的眼神,以及永遠無法獲得知識滿足的心靈,我總覺得自己肩頭上的負荷更為沈重。雖然你們的老師不太願意承認,但是我私底下認為,這就是為何二十年後,社會系終於擺脫了「混系」之惡名。在你們要離開校園之際,我想要說一聲,真的很抱歉,為了不想要成為傳說中的「三流老師」,讓你們承受了超乎尋常的課業壓力。

在今天的最後一堂課中,我想要談的主題是「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志業?」。志業是每個人被召喚去從事的工作,它總是帶有高度的理想性與神聖性,因為到頭來,是志業榮耀了我們,而不是我們從志業中獲利。然而,在現今的社會中,志業往往被窄化成為職業,你們身旁關心你的人總是會說,如果你連自己的飯碗都顧不好了,能奢談什麼理念或是抱負?在某種程度範圍,這種質疑是合理的。唸社會學的人不會比唸管理學院的人更看得懂財務報表,也不會比唸法學院的人更知道如何玩弄法律條文。除非你們曾花時間自修,要不然你們的網頁設計、程式編寫能力也不過是普通而已。在職業都還懸而未決的當下,我們真的有餘裕去談志業嗎?

當前的青年勞動力市場是嚴峻的,認清這個現實可以減少一些無謂的恐慌。台灣的社會學家將目前20到40歲的年輕人稱為「崩世代」,因為他們直接面對了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威脅。大學畢業生的實質薪資在倒退,年輕夫妻也越來越不敢生小孩。「黑手變頭家」曾是台灣過去引以為傲的現象,在快速工業化的年代中,「愛拼才會贏」是硬道理。社會學的研究指出,1945到1977年出生的台灣人階級流動率高達70%,但是後面出生的世代卻沒享有這樣的福氣。現在即將踏出校園的畢業生中,能像王永慶一樣「白手起家」的機會,是比過去減少許多。這也是為什麼郭台銘不能理解,年輕人會將開一家個性咖啡廳當成是「小確幸」。事實上,這種現象不只限於台灣。根據OECD的估計,先進國家中約有兩千六百萬15到24歲的年輕人,是處於失業與失學的狀態中。從南歐、北非、中東、南亞到東亞,形成一道「失業之弧」,今年四月底,《經濟學人》的封面故事就是「失業的世代」(Generation Jobless)。

面對這樣的不確定性,許多教育主管的本能性反應即是,要讓學生能有一技之長,畢業後可以立即投入工作職場。近年來,台灣的高等教育開始走「實務應用風」,各種產學合作、職場體驗計畫,似乎要將大學變成企業的新進人員訓練中心。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出發點良善,但欠缺整體性思考,最終將適得其反的作法。適應今日的業界需求,並不能等同於培養明日的人材。在當前,專業者的工作是不斷地被重新定義的,今日找工作時所憑藉的技能,可能兩年後就過時了。就如同我們不斷更新的手機一樣,技能的賞味期也越來越短,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突破以往的看法,彷彿學校是學習,而工作只是應用。新形態的工作打破了構思與執行的分離,要求專業人員不斷地自我突破,學習新的技能。用社會學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現代性」所帶來的挑戰: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之際,人們總於發現永恆的變動是唯一不變的道理。

在這種情況下,教育的任務並不應該自我限縮,不能只滿足於讓學生學習特定的技能,而是在於形塑一種不斷學習的能力,培養一種開放的心胸,能夠正面因應變動,而不是試圖逃避。社會學的專業課程並不能讓你們考取特定的證照,除了在大學教社會學,或是在高中教公民課,我也想不到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職業。但是,我認為社會學卻能帶來一種寶貴的思考訓練,使我們輕易地在不同觀點之間移轉,更能對於他人採取同情性的理解,在看似無可消解的對立之中,找到衝突的關鍵,並且提出合理的解決之道。理工科學生是在干擾因素都被排除的實驗室中進行科學實驗;社會系學生卻是在開放而複雜的日常生活中,進行「破壞性實驗」(breaching experiment),雖然這往往會帶來週遭親朋好友的困擾。在工程師思維的主導下,我們經常將社會問題的解決簡化成為技術創新;相對於此,社會系學生相信,社會系統的核心元件是在於具有智慧的軟體,而不是效能強大的硬體。因此,社會學關切「社會創新」(social innovation),因為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套良善的制度設計,就可以引導出不同的人際互動,如此一來,原先的零和賽局就可以轉化成為雙贏情境。社會學所培養的學習能力與觀點性思考,是跨職業的。是的,唸社會學的人仍有可能是棋盤中的小卒子,但是社會學的知識會告訴他們棋盤的遊戲規則是什麼,如果幸運的話,小卒子如何改變遊戲規則。我相信,你們之中,未來會有能寫出見樹又見林報導文章的記者、具有創新精神的公務人員、以及同時兼顧員工權益與組織效能的人事主管。

職業不能取代志業,但是要實踐志業,卻需要透過職業的管道。有一位偉大的社會學家曾說,我們之所以試著以不同方式來「詮釋世界」,因為重點在於「改變世界」。在目前的時代格局下,「改變世界」這種社會學的志業已經成為刻不容緩的要務。很不幸地,台灣已經進入「贏者通拿、輸者無全」的社會。大財團實際繳納的稅率比上班族低,有錢人炒樓、炒股票根本不用繳稅,時薪工讀生享受不到這樣好康,他們還要多繳一筆健保補充保費。為了讓企業蓋工廠,我們的政府剷平良田,讓世代務農的家庭無立錐之地;為了讓建商蓋大樓,我們的政府強拆民宅,將窮人驅趕出市中心。因此,「改變世界」的要求,不外乎是讓我們的社會維持最起碼的文明與道德,避免淪落成為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在過去四年裏,你們很多人聽到了「改變世界」的召喚呼聲,有些人積極投入街頭抗議,也有些人在幕後從事組織、宣傳與動員的工作。青年可以展現這樣無畏的熱情與理想主義,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的學生身份,這使得志業的追求不用受到職業的約束。在往後的日子,志業的實踐卻是要依循著職業的邏輯,要「改變世界」就要從你們所負責的業務項目開始。無論你們未來的工作崗位會是在那,如果你們能夠對於弱勢者的苦難與沈默,多一點耐心與同情;對於強勢者的權勢與光彩,多一點戒心與保留,這樣的一小步就啟動了「改變世界」的契機。你們接下來將會發現,許多的社會不公與不義,並不是因為惡人太過於邪惡,而是好人太過於軟弱,正是因為他們默不吭聲、漠不關心、得過且過,才導致那麼多的社會災難。

德國六○年代學生運動領袖Rudi Dutschke曾說,要改變世界就是要「透過體制內的長征」(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街頭上的「長征」是華麗炫目的,會創造出英雄,吸引別人的目光與掌聲;但是體制內的「長征」卻是尋常無奇的,在很多時候,是在滿足了我們物質需求、人倫義理、親密關係之後,才能推動這個社會前進一小步。這是一條比較困難,但也比較踏實的道路,要結合職業與志業,在參與世界的過程中,同時也帶來世界的改變。

在這個時刻,你們即將踏上人生的長征。作為你們的教師,感覺就像是在月台上送別親人一樣,看著火車慢慢的啟動,知道你們將展開一段充滿挑戰的驚奇之旅。送別者只能透過想像,來猜測接下來的沿途風景,但是可以確信的是,串連起我們之間的思慕情愫,將會是那股共同感動過我們的社會學志業。

恭喜你們,也祝福你們。

【B99】協力滋養、遍地種菜

吳嘉苓

2014/06/07

一、共同栽培的新生代

柯主任、各位老師,各位親友團、粉絲團,各位B99的同學,大家好。很榮幸有機會代表系上老師在小畢典跟大家說幾句話。我與B99這一班相識於三年前的社會研究法。這一屆歷經了一個作業改革:同學們分組一起進行田野工作、資料蒐集,但是「自己的報告自己寫」,每人要交一份一萬字的期末報告。為了一萬字,我付出很大的代價,同學們上課經常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可是當我最後改到大家寫的師大夜市住商爭議、護理勞動權益的推動、資源回收系統的組織化等等,資料紮實、論證有力,經常充滿文采,真是覺得實驗成功。直到三個禮拜前,你們的班代錢國斌來告知,本人獲選為小畢典致詞的教師代表時,瞬間明白什麼叫做「十倍奉還,三年不晚」。下次你們要出這種三千字的作業給老師時,懇請要跟我們一樣,在學期初就要宣布啦….

我還很記得改你們報告的驚喜。那時你們大二,才二十歲,就已經很有關懷與分析社會的能力。有些組用嶄新的眼光,重新詮釋原本熟悉的人事物,像是用「規訓」的角度來檢視你們經歷的高中生活,用「性別政治」來分析台大各系所辦理的XX之夜,以勞動過程來分析默默出現在我們周遭的台大清潔工。或是你們認真去理解跟你們生活世界截然不同的「他者」。你們探察檳榔攤的空間與生活、穆斯林在台灣的社會處境、更生系統的運作。你們表現這麼優異,近因可能是大一社甲與社統的老師幫你們打下良好的基礎,你們的課堂助教費心給予指引。遠因也可能是,你們來到我們系上,本來就是一群不一樣的人。

你們到底是誰? 為了這個小畢典,也為了練習一下研究法,我邀請你們填一個半結構的網路問卷,想像著你們成長的軌跡。

我畢業那一年你們還沒誕生。我的畢業典禮那天,椰林大道掛滿了白布條;那年發生了天安門事件,台大校園悲憤地聲援那些為民主而流血的中國學生。那一年的暑假,無殼蝸牛發起了露宿街頭的行動,你們有些人的爸媽也許已經成家,不知道是否也在煩惱著房事。隔年三月,野百合學運震撼了台灣社會,廣場上的學生要求結束萬年國會,成功地促成了台灣另一波民主的改革;你們作為受精卵,也差不多在此時孕育。你們跟台灣的網際網路同一年誕生,那一年原運團體發起第二次憲法運動,訴求政府將「山胞」正名為「原住民」,雖然還要好幾年後才成功,但是經過這波倡議,你們的字典裡已經沒有山胞與蕃仔。念幼稚園的時候,還沒成名的怪獸跟五月天的團員,有時會在社會系館一樓的聯誼室練唱反思規訓體制的「軋車」,唱著「按怎學校的老師、攏無疼痛我、是不是ABCD看無、卡憨就攏免教」(劉岱欣代唱)。進小學的時候,講閩南語早已不會被罰錢,母語課程成為必修。你們小一的時候有了google,小五的時候開始用MSN,我可能跟你們差不多同時間開始學習電腦中打。國中生葉永誌在你們念小二的時候過世,性別平等教育法在你們小學畢業時通過,台灣首度將性傾向與不同性別氣質的權益保障,明文納入法條。中學時,你們喜愛的國外流行歌曲,你們說有Red Hot Chili Peppers, Parapara和Sorry Sorry;地理課已經不再教從廣州到北平要如何搭火車,歷史課仔細討論了蔣渭水,公民課本介紹了公民不服從,有好幾種社會學營隊等著你們報名參加。你們高三準備大學入學考試時,台南女中學生,在操場捍衛著穿短褲的權利,彰中與彰女關切著故鄉環境受到傷害,致力反國光石化。

二、豐富的工具箱

你們成長於一個秩序繽紛的年代,你們是整個台灣社會奮力朝向民主自由與多元文化,所共同栽培出來的新生代。社會學的理念與實踐,可能早就以不同的形式與你們相遇;你們想必已長出不同的骨骼與肌肉。面對頭好壯壯的你們,這四年來,我們也很努力地繼續豐富你們各種知識與實踐的工具箱。你們歷經了百萬字的閱讀與思考,操作了各種系統性探索世界的方法,系上開拓了公共社會學的實作課程,你們也混了社團、組了樂團,為球隊流血流汗,參與了反核、紹興、華光、士林王家與太陽花。

你們想必收獲豐碩。一個同學說,這四年下來:「社會學給我相當多的工具重新對社會的理解與詮釋,這是一個全新認識自己與社會之關係的過程。」另一位同學說:「獲得了做選擇的勇氣、獨立思辨的態度。」你們說得真好。而我請你們填了幾題中研院社會變遷調查的問題,發現你們的熱血度破表。熊瑞梅老師調查發現,台灣人有七成想要對社會有貢獻,在東亞國家裡頭最高,但是只有四分之一的台灣人認為自己對政府的作為可能有影響力。而你們有九成五想要對社會有貢獻,而且有超過七成認為自己可以影響政府。

是的,你們可能是這個社會最積極的公民。你們也許口袋尚淺、人脈還少,但你們有一些特有的家私,比我們更豐富而多樣,像是網路媒體的掌握,新科技的學習能力,對新興議題的敏感度,還有這種相信能影響社會的傻勁與熱情。畢業後,你們將散佈各地,去一些我們曾未去過的地方,用各種我們老師也不會的方法,開展出我們也望塵莫及的社會學計畫。而且我知道即使你們大多來自都會中產階級,這四年修了一樣的必修學分,但是你們之間仍有很大的差異。我請你們選一首歌,作為你大學生涯的主題曲,你們的歌有入陣曲、玫瑰色的你、林生祥的化胎,也有棉花糖的一百個太陽月亮、Shinee的A-Yo,以及可愛巧虎島。你們的曲風多元,我可以想見未來你們要執行的社會學計畫也各擅勝場。這可能在政府辦公大樓、民調中心、研發機構,也可能在街頭、廚房、巷仔口,或是在國際NGO 、social media。

三、遍地種菜

也許有人說你們會遍地開花,但我在此先期許你們遍地種菜。你們未來要在各處實踐的社會學計畫,也許有點像是個充滿挑戰的種菜計畫。就像我們系館屋頂、由你們學姐蕭玉欣、楊淳名等等所主導的傢傢久計畫,在你們耕作的菜園(不管那是你的社區、球隊、街頭、還是職場),你們要串連各種異質的人事物。為了有機土的咖啡渣與菜葉,你們要跟周遭的社區與店家交朋友;面對菜蟲與風雨,你們要思索如何與動物世界與環境共處;就像蔡珠兒在《種地書》說的,萬物有靈,得努力跟草木蟲鳥溝通;你們要邀請各方一起來栽種與收割,你們要促發各方人士的齊心協力。為了你熱愛的那塊園地,你得面對許多你從未受過專門訓練的相關知識與技能,跟超越你原本人際關係的男女老少共事,你要邊做邊學,要時時彈性協調,有時甚至沒有前例可尋,你得特製調配來成事。在這些園地,你得長久持續地耕耘,可能就像我們的屋頂菜園,大多數時候沒人看見,但是你認為重要就會勤勤懇懇地栽種培養。

幾年前「花博」開辦時,我們有門課與芬蘭建築師Marco Casagrande合作,考察這個城市早已存在的「菜博」。同學們深入理解這城市許多角落、畸零地、甚至是墓園中所長出的菜園。那堂課主張,豐富這個都市紋理的、促發社區連帶的,並不是大手筆的建設與規劃,而是這些不時冒出佔領都會一角的香草與蔬菜。這些有縫隙就種菜的歐巴桑與歐基桑,Marco稱她們是在灌注都市氧氣的園丁,是具有在地智慧的教授。同樣地,你們有縫隙就實踐社會學菜園,將培育你們成長的土地,養得更肥沃有機,你們才是真正讓實踐社會學的靈魂人物。

四、真心話大冒險

小畢典常常是個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刻,所以最後我要很害羞地,跟你們分享一個秘密,分享我的菜園 — 那也是我遇到挫折時,療傷的秘密基地。故事要從2002年說起。那一年我跟陳東升老師、林國明老師,還有一群二代健保公民參與組的學界朋友,前往丹麥哥本哈根學習審議民主的操作方法。丹麥的科技委員會創發各種公民參與科技政策制訂的新興模式,是全世界的先驅。但是不只是審議民主,我們在哥本哈根街頭,四處看見男人三五成群愉快地推著嬰兒車,大批的上班族騎著腳踏車。丹麥1918年就確認了一天工作八小時的工時制度,1970年代就發展再生能源,現在是能源使用負成長而經濟繁榮發展的模範,1989年率先給予同性伴侶權益保障,丹麥的助產師享有崇高的地位、至今接生大部份的小孩。而丹麥人熱衷參與公共事務,平均一人參加五個公民團體。丹麥看起來很像是個社會學所說的「真實烏托邦」。

人民是頭家、多元文化、社會連帶,不是口號,是實踐,親身經歷,著實震撼。

我們頻頻詢問丹麥友人,這是怎麼造成的。她們常都不約而同地提到到一百五十年前,一些有志之士,倡議建立全民(特別是廣大的農民)自由入學的學校,用常民會講的丹麥文(而非哥本哈根大學所用的拉丁文),在菜園間施行公民教育。在1848年那個風起雲湧的革命年代,這股來自草根民間的培力,也成為丹麥廢除專制政體,建立憲政的重要力量。

當時安慰且鼓舞著我們的是,哦喔,原來需要一百五十年。我們的民主體制才剛開始不久,體質脆弱也屬正常,只有細水長流地深化、別無速成法。我們已經學得教訓,那些稱之為奇蹟的 — 經濟奇蹟、民主奇蹟 — 都在描述一種短時間達成的成效,可能副作用很多,或是只是外強中乾。我們老師也會像同學們一樣,面對許多令人震驚的事件,不免挫折而心傷;我們以為已經建立的理想價值,我們珍視的許多生活方式,我們無法眼睜睜看著崩解。每次在這些難熬的時刻,我就會想起,努力起碼要有一百五十年這麼長,面對紛擾就只有繼續耐心耕耘。而每次碰到困境,台灣的公民社會也總是韌性十足,彷彿蚯蚓齊發,活潑鑽竄,讓孕育這社會的土讓更可以呼吸透氣,也更加肥沃….

今年三月一群朋友 — 包括許多年輕的學生 — 組成了街頭公民審議團隊,把審議民主的改良配方,帶到了街頭,邀請公民討論服貿、憲政與核電。早年從丹麥取經的審議民主,如今在台灣跑到了立法院或總統府前的路中央,民眾一圈一圈地坐在地上討論,場面像辦桌一樣。把審議民主變得這麼台,這是這些朋友深耕的菜園,也是療癒的菜園。過程也可能灰頭土臉,長出的菜也還不確定有沒有比較肥美,但是勞動讓人感覺踏實,而且一點點、一塊塊地種地,土質一定會改變的吧。

而更多的時刻,作為一個大學老師,教育現場就是我們的菜園,好好面對你們,就是我們耕耘的方式(真心話大冒險:這其實常常是我療傷的方法,為此真要謝謝你們)。而離開校園之後,你們自己開闢的菜園,一定會更多更深更廣。期待你們遍地種菜,滋養這個培育過你們的世界。到時候,你們那裡如果長出了地瓜葉與紅蘿蔔,記得來跟我們這裡交換九層塔。我們一起看看,我們為這世界灑下了什麼種子,翻過了什麼土,能端出什麼好菜。

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喔。祝福你們。謝謝大家。

【B00】讓我們成為解方的一部分

范雲

2015/06/13

今天這個場合讓我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這個時候,我的畢業典禮,那天下雨。我記得我和家人相約還睡過頭遲到。當時一切都很匆忙,心中其實很擔心無法畢業,因為還有三科體育要暑修,一科必修還要補考。我和很多同學一樣,沒有走進體育館去參加畢業典禮,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典禮一定很疏離。我和同學、家人在校園中拍了很多照,但,因為雨水,後來洗出來的照片都很模糊,沒有一張清晰,就好像當時的心情,覺得模模糊糊一切都還沒準備好。

現在回想,時光是不會等你準備好才上場,或散場。畢業就是畢業了。當時的我,也不可能知道,有一天,我會回到我所畢業的系所教書,系上還會有個溫馨的小畢典,讓我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有機會分享對你們的祝福與心情:畢業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又有什麼話,想對修過我社會組織,以及災難社會學的你們說呢?

最近幾年,社會系小畢典時,畢業生常提到,不要走一條阻力較小的路。話雖然這麼說,但,我想,你們之間,還是會有人選擇走一條阻力較小的路。那些在畢業後十幾、二十年後成為人生勝利組,擁有超過百萬的薪資、名車、豪宅、職場上耀眼的職稱…甚至成為資產百億的企業主。我希望你記得,你的成功,不是你個人的。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力、順暢的交通運輸、為你工作的優質員工,包括你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來自所有的納稅人。你個人可能很有創意、很打拼,但是,沒有這個社會其他人的付出,不會有你個人的成功。請記得要分享(那不完全屬於)你的財富,請反思自己的社會角色與遊戲規則,要友善對待環境與勞動者。要支持社會改革的力量,因為,只有願意分享的個人,才可能擁有真正的快樂。也只有一個分享與合作的社會,才能維持長遠的民主繁榮。

我相信你們之間,也會有一些人,選擇走一條阻力較大,人跡稀少的路。這路上可能充滿困難,看不到光,一片黑暗。你很快就會發現,這一路上不僅缺乏資源,還有許多反對、責難、澆冷水。請你記得,你的掙扎不會只是個人的。你的選擇,已經為未來的人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你所走出的每一步,就是在引領開創一個新的典範。只要夠堅持,你不會孤單的。

我猜想,你們之間的多數人,並不屬於前面這絕對的兩者。多數人可能是兩者之間,或者,在人生中的某個面向走了阻力較大的路,另一個面向,則走了一條阻力較小的路。其實,不論是什麼樣的人生選擇,走了什麼樣的主道路,在消除特權與不平等的路上,只要我們願意花一些心力,都可以讓自己就成為解方的一部分。

如同社會學者Allan Johnson所說:只要你看得到問題,你就同樣看得到改變的可能機會。不要成為沉默的幫兇,勇敢的發出噪音,讓自己不同的意見被聽到。找出各種小方法,收回你對走上阻力最小的路的人們的支持。敢於讓別人覺得不舒服。公開支持那些願意走上阻力較大、另類人生道路的人。積極地改變優勢與特權在組織裡的運作方式:例如,我們在社會組織課學過的,在工作場所主動討論多元、平等或同工同酬。支持人們選擇愛自己想愛的人。和別人合作,特別是,優勢者必須了解為何比你弱勢的人,總是對你充滿了不信任。行動不應止於個人,加入或支持那些為改變社會而努力的組織。不要讓別人為你設定標準,你可以自己決定要冒什麼樣的風險,用什麼樣的方式,讓自己成為解方的一部分。

很多人說,大學是人生最美好的幾年,這句話可能只對一半。我發現我人生中最美好的禮物,大多是在畢業後才收到。經歷悲傷,是我大學畢業後才有的體驗。悲傷帶來最好的禮物,就是學到一些事情與成長。你會逐漸發現世界充滿了世故,真誠的人經常會被逞罰;你會失去親愛的人;你會慢慢變老,你的身體與臉龐也不會再像二十歲時那麼青春平滑。我想請你記得的是,當你悲傷的時候,會伴隨得到一個生命的禮物,那就是「成熟」,了解世界為什麼會變成如此。經歷悲傷,讓我們學習人性,也學習慈悲。心智真正的成熟,是在經歷悲傷與挫折後,我們不疏離,長出韌性,同時,保持希望。

是的,我們要保持希望。即使現在的台灣、當前的社會經常讓人覺得沮喪與無力,但,回顧歷史,就會讓我們超越現在的眼睛,看見希望。

二十五年前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威權政體還在統治,國會還沒有全面改選(雖然我們已經去中正廟抗議了好幾天),本土化的社會學研究才剛起步,多元與本土教育,仍然在民間自學的階段。今天畢業的你們,本身就是本土與多元教育下的成果。民主已經是理所當然不需爭辯的價值。即使政府想要變更課綱,也面對了來自公民社會,而且還是來自比你們還要年輕的高中生的集體抗議。

台大社會系不只長出了小畢典,在許多教師默默地守護、勤懇耕種二十五年的積累下,這畝菜園已然蜂蝶不斷,繁花似錦。我們付出過,也見證了改變。當我們想要改變時,那些無法看見願景與希望的人,總是會打擊我們,醜化我們,嘲笑我們。請記得,最困難的挑戰,往往不是來自對手與敵人,最困難的挑戰,往往是在說服自己,在貧瘠的土壤中,看見繁花似錦的未來希望,然後,選擇堅持。

如果有一天的夜裡,你累了,你覺得自己太奇怪了,你覺得再也無法承擔肩上的壓力,你覺得看不到明天的希望,請記得:回到你的社群,社會系的同伴裡,這裡有和你一樣的人,和他們在一起,你不會再被當成怪胎,因為統計上,一群怪胎在一起就大家就會覺得自己絕對正常。你可以重新餵養自己的靈魂,重新尋找自己價值的北極星,重新修補自己因戰鬥而破敗的小船,加滿油,等待風起時,重新出發。要記得,世界不是由那些正常人改變的!

去年畢業典禮前夕,我的好同事吳嘉苓老師做了一個調查。她發現,比起已經很熱心的台灣人中有七成受訪者想要對社會有貢獻,本系畢業生中,高達九成五的同學想對社會有貢獻。比起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台灣人認為自己可以影響政府,本系畢業生有超過七成認為自己可以影響政府。我相信,今年畢業的你們,和去年的學長姊一樣,在揚帆啟程之際,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對改變充滿了熱情。同學們,把你辛苦獲得的文憑當成最好的工具吧。大膽的打造自己的人生。不要讓別人主宰,你才是自己人生故事的唯一創作者。套句最近火紅的電影愛琳娜中所說的:「再廢的人生,也要奮力開出一朵花」。你們擁有了幾個世代的台灣人所積累出的最好的文化資本,你的人生,正等待你,將之打造成美好的藝術。請用你的文憑大膽的挑戰造時代吧!只有勇於挑戰時代的,才能改變時代。年輕人,請記住,這是你們的國家,這是你們的時代,這是你們的人生!

希望二十五年後,當我七十二歲,你們四十七歲時,我們的社會已經變得更平等也更美好。那時,歡迎傳臉書簡訊給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在使用臉書),我會想知道你過得如何,希望你會說:我是某某某,2015年的台大社會系畢業生,我這二十五年的人生過得很精彩,而且,我人生的下半場,還會更精彩!就好像今年,我的人生突然轉向,決定不只要參政,還要來組個新政黨一樣。讓我們約定,一起加油!(公益廣告XD:請全國社會系友及其家人支持最有社會學精神的新政黨,社會民主黨啊~)

恭喜你們,2015年的所有畢業生!祝你們擁有快樂、幸運,以及一個難忘的夏天!

【B01】社群「援」力下的務實想像

黃克先

2016/06/05

親愛的家長們,在座的老師及主任,昨晚因想不出要上台講什麼正能量的話,而頻頻在臉書上崩潰的可愛同學們,還有為了加油、相挺、追星等各種理由共同現身在這樣一個場合的大家,你們好。面對一個像小畢典這樣一個可能被認為既無聊又冗長的儀式性場合,潛在的參與者可以有百百種理由不現身,但Here you are. 我想,這件看似平凡無奇的事實本身,就富含著豐富的意義:這四年在我們系形成的社群生活中,你或許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或許發現了理解周遭環境的嶄新視角,或許一同艱苦、奮鬥,讓那一夜的讀書會或田野調查永遠銘刻在記憶深處;或許,你已讓身旁的家人、朋友以各種方式認同或同理你各種的社會學式選擇及努力,又或許你已能與他們共同展望一個不一樣的未來。於是,家人、朋友、同志、老師、人生理想、社會願景,以及你對生命的看見,這一切天南地北的一切,因為四年前的「那個決定」及四年來的堅持,被連結到社會學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知性認同上;如今,這樣的連結被具體實現在與重要他人,一同現身於這個場合,為這段奇幻旅程劃下一個形式上的完滿句點。這是Here you are的意義! 是我腦補嗎? 我相信不是的,這四年的課堂操演、實作及自我反思下來,相信你們也與我一樣,相信人世間在特定情境下的共在 (co-presence) 不只是偶然,背後孕含著社會性的前因,並因為共在的連帶能預期產生巨大的後果;我們也相信如今你們即便將在制度形式上離開這個知性認同,但往後仍與它魂牽夢縈(而不是魂飛魄散),能在未來的人生踏出與之相和相調的不平凡舞步。四年來,我們無懼於外在一股股試圖窄化或化約我們想像的力量,做著一個個知性大夢,往後要讓這些「夢境」接回到我們生長生活的這塊土地上,實現著讓一個個美好種子萌芽、相偕來遍地種菜的夢。

是的,我「抄襲」或致敬了前人的鮮活隱喻,以上跟底下許多想法也重覆出現在以前幾位優秀師長的小畢典致詞當中(大家請自行回頭在網路上或腦中重讀這些文本)。我無意也無法偽裝今天在此致詞是我個人殫精竭慮的巧思,清楚明白我是身處在一系列累積的前人精采的文本脈絡中,試圖根據自己的生命軌跡及相對的位置,做好自己在此時此刻的責任。社會學讓我們不迷信個人英雄主義或失敗者就是咎由自取,明白自己是安身在一個特定社會結構之位置及傳統/文化長河的社群網絡中行動。這樣的反省,對今天很榮幸被邀請代表系上老師致詞的我來說,格外具有意義。我曾在這個系上度過我的大學及研究所生活,當時來自中南部鄉村的我,接受了這個社群的洗禮,紮紮實實地用學到的知識與既有的生命經驗碰撞,改變了我的人生軌道及許多價值觀,在前年又回到系上開始任教,以年紀和同學最相近的狀態,重新適應回到這個社群的生活。我發現這個既令人熟悉但又有點陌生的社群,是令人安心的。因為,它堅持了過往我熟悉的好傳統、同時不斷反省且與時俱進,展現出新穎的光芒。我當學生時,看著許多老師在各個領域的研究、實踐及教學上卓然有成(如近來流行於高教界的喊得響亮的翻轉教育,在我大學階段已見證了本系老師有意識但無響亮稱呼的實踐),如今十年後他們為了回應社會變遷及改革過後續生的新問題,又開始了另一輪的長征及反省;各種處理社群內結構性盲點及突發問題的機制,也能在民主機制、對權力關係敏感及價值堅持下逐步打造及修改。學生亦然,在課堂上挑戰或討論老師如我有時不恰當的課程設計或發言,在課後也相互連結、運用所學,在系館推動性別友善廁所,在臨近的弱勢社區、酷熱的街頭、創新園地或其他實踐的場域現身,並帶回自己實作的經驗動態反饋。進出來回這個系,一轉身已十來年,這個社群依究彌新、有朝氣。

傳統,可以不是守舊、噬人的;儀式,也可以不是無趣、服務當權的;關鍵就它們依附於一個活潑、能自省的社群,這個社群,不以自己活潑、能自省為滿足,而謹記傳統及儀式太容易就墮入為壓迫工具的事實。我們的社群,對自身知識的反省,從闡述社會學可以是恢復愛之關係的學科中看得到,在叮嚀大家小心社會學知識三大謬誤中聞得到,自「社會學作為改變世界之志業,要從體制內的長征」中觸碰到。以上種種歷來小畢典中各位老師揮灑過的一個個經典陳述及美好願景,是我們珍惜且時常喚醒的集體記憶,每當想起或訴說著這四年來共處的故事,你我能超越此時此地立即的自利得失及獨我算計,融入這個具反身性且堅信「關係」之力量的長河,在具體情境中湧現實踐的力量。相信這樣的一個社群,值得你在現實社會的改革裡失敗時重新回訪,「它才能餵養你的靈魂,助你重新尋找自己價值的北極星」如一些老師的身體力行。當然,我們不該過度美化任何一個社群或傳統,必須承認團體中的邊緣化或貶斥現象,以及過往的進步如何成為今天的絆石;只是,在這個充斥個人意識、歌頌創新的時代,理應對相對「健康」的社群及傳統,給予更多的肯認。

身在這樣的社群氛圍中,這件事本身就已傳遞了很多東西到成員身上。這也是我不會太在意,每一年(包括等一會兒) 小畢典常令許多老師掩面嘆息或相視而笑 (但同學又很愛分享) 的一句話:「這四年下來,不太記得學到了什麼…到現在社會學是什麼也不太清楚。」(底下的同學準備的稿子裡有類似這種話的請舉手!)身為老師,我更願意相信,這些坦白的同學其實想表達的是,我們不迷戀知識霸權帶來的亢奮效果,以為把各種社會學術語掛在嘴邊當成文化資本妝點外觀就能走路有風;我更希望,這其實意味著同學已把社會學融入在思考及行為的模式裡,讓它體現在與日常生活中不同背景的人們相處上。你們已能在差異中共同審議決策;可以敏銳意識到言談中閃現的污名效果而有所警覺;在眼見組織或制度造成的不公平對待時懂得如何改變現況。這樣的你們,即便踏上了社會上定義的成功人生的平凡坦途,也能從中看見創造非凡的契機,或是在另類領域走一條人煙罕至的道路的同時,不只是眾人眼中對抗風車的唐吉訶德,而是能找到推動變革的具體切入點。

你們不必然要長於論述,但能務實想像。當這個社會結構中具優勢地位者強加習慣且有利於他們的思想結構,以利體制以再製不平等方式運轉時,你們能夠設想出另一個可能的更好世界,這樣的想像是務實的,務實並不是適時務,而是勉力追尋(「務」)被扭曲或掩蓋的更真實的可能。在這個強調創新、強調做出獨特品牌的島上,我們也開始強調社會創新、連結社會學的視角與實際社會問題的解方,然而這種連結絕不是侷限在想像新的商品或營利模式生產上,更在想像新的社會關係及生活方式上;等待被創新的,不只是商品或組織,更是人與物、人跟人之間、人與更大集體的關係。這個想像並非空想烏托邦的孹畫,而是立基在紮實地走入田野、以身為度之上。我們離開同溫層、舒適圈以外,在被階級、種族或性別等無形界線切割開的生活場域中,面對一個個鮮活面孔,傾身向前聆聽及觀察屬於人的憤怒、喜樂、哀怨、無助、無奈、無聊與沉默,用每個感官及思維運作疊合熟悉的社會學知識與眼前的實相,讓系統性的觀察與不停歇的反思引領出對問題及現象更深入的了解,劈出滯悶場域裡的新間隙,潛身於其間,逐漸開展、挪移出新天地。

最後,真的到最後了,再怎麼不捨總有的那個最後,還有有淚待噴直須噴的最後(舉牌,這是同學幫我做的教具,容我在最後的場合用它來表達我的心情,送別這個萌世代)。我們知道,改革是未盡的長路,終點終非我們有限生命能見證的;隨著變遷的社會脈動,持續不斷地自省及更新實作版本是必須的。但因為生有涯,實踐無涯,也請你別忘了,在務實想像及實踐之餘,記得看看路旁的風景及身旁朋友臉上的微笑和淚水。當然,也請持續維持與老師們的連繫,增廣我們的視野,我們也會努力讓自己成為值得被連繫的老扣扣的。身為一個經驗尚淺的老師,我很感激你們教會了我,生命的多樣性如何可能與社會學碰撞展現的不同的樣貌。在這裡,我代表全體老師,要謝謝你,謝謝那個可能說「四年下來我還是不知道社會學是什麼」但用行動豐富了這個社會學社群的傳統是什麼的你,我會記得與你們一同肩併肩、試著以相同高度看見的世界、想像的實在。

恭禧你們,順利畢業! 感謝你們一直以來對這個社群及傳統的貢獻。

願社會學務實想像的社群「援」力與你我同在。

【B02】與失敗者同在:讓痛苦過去,美麗留下

李明璁

2017/06/04

親愛的主角們 — 台大社會系畢業同學,以及一路親密陪伴你們至今的家人、愛人,一起經歷痛苦作業與各種戰鬥的夥伴和朋友,或者還有,關係一言難盡的各種默默支持者,國明主任和各位老師,大家午安。

今天,連日大雨暫停的時刻,你們背著四年累積的行囊坐在這裡,無論是否準備就緒,裡面可能塞了些格言、警語、髒話還有詩句,橫豎都得出發了。像是等待著跨越邊境前的列車交接,才剛抵達隨即啟程。各位的心情肯定不安卻又興奮,甚至說是躁鬱交織,也不為過。

我懂的,「畢業即失業」的焦慮如影隨行。就算你能夠繼續升學,心情肯定也已不同,你開始會更在意「然後呢?下一步如何是好」,無法再那麼瀟灑隨性,青春無敵。各種艱困的現實,對年輕世代毫不友善。如同昨日的暴雨和烏雲,即便我們相信明天陽光與彩虹終會降臨,但挺過這一切總是需要更強大而柔韌的心情。

親愛的各位,也於是,我不打算站在這裡撒花瓣、說漂亮的話,像是「美好未來正等著你們開創」、或者「你們能從這裡畢業就是成功起點」之類的。這些充滿正向思考的辭令,在你們升學順利的過往人生,在中學畢業或大學開學典禮上,肯定已經聽過不少。畢竟台大,應該就是你們十八歲以前,通往美好未來的一切想像吧。

回想當年放榜時的欣喜、剛入學的雀躍,在升學主義之下,如此被肯定,彷彿已足夠志得意滿地相信,世界繞著自己旋轉。台大,是這個功利社會回報給乖巧認真孩子們的一頂光環。它證明了:原來knowledge is power 的 power,不只是單純自我培育的「力量」,它更是一種用以戰勝他人的「權力」。

然而今天,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恰好相反。我但願知識讓你們擁有更深刻的自我力量,同時卻能不斷反思、節制自己「以知識為名」苛刻對待他人的權力。

這也是社會學來到我們生命時,最原初的善意,它溫柔告訴我們:請好好善待差異、促進多元平等、保衛自由尊嚴。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一切只能從自己切身實踐開始。不假外求。

林生祥在《菊花夜行軍》發行十五週年的紀念演唱會上,說了一段感人至深、也必然會寫入歷史的一句話,他說自己好像一直都在為了失敗者而唱,也比較會寫失敗者的故事。在數不清面對生活困頓與挫敗的無助時刻,幸好有小說、有詩歌和藝術,才能撫慰人心,陪伴前行。我們所學習與研究的東西,是否也能帶給自己、他人與這世界,如此安身立命的力量?我每天都在思考這件事。

其實,這是在我三十四歲回國、來到台大任教後,深刻體驗的問題。我沒有讀過台大,更精確地說,年少時,根本就是升學體制下的魯蛇(loser);沒有你們現在被戴上的光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實是緊箍咒),也沒有需要拿知識去比拼的戰場。我在私立大學度過的青春,因為失敗,所以自由。

有趣而弔詭的是,你們可能並不完全真的是所謂「人生勝利組」啊?我想台下一定也很多人內心如此吶喊著。

是啊,你們之中當年一定有人覺得(或被覺得)考上社會系,而不是商管學院,就已經是個失敗。即便你真的對社會學充滿興趣,來到這裡的四年或更久,也從來不缺課堂裡或街頭上的挫敗經驗。還有些同學是從其他「有出路的科系」逃過來的外系受挫者,你們冒著家庭革命的風險,受到社會學的召喚,無論是理性的啟蒙或感性的同理,你們希望在這找到自己站立的方式。

失敗,或至少是波折,讓我們在此相遇。

我在台大任教的這十一年,逐漸發現社會系學生很微妙地擁有一個這麼特殊的位置:各位既成功卻又挫折。你們可能比多數台大學生,更能貼近林生祥所娓娓唱出的,失敗者的故事與心情。

也因此,在面對汲汲於世界百大排名、培育未來「國家棟樑」的最高學府,你們卻對它其實既愛又恨。我了解的。退百步來說,即便是我們共處的小小社會系,有著優等血統與政治正確大旗的「這個圈子」,難道不也讓各位心情複雜。

三年前的國會佔領運動,在座各位很多當時才大一,就勇敢熱情地投身其中,卻也在那之後,感受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各種茫然,即使你還是願意相信理想可以也必須繼續燃燒。

我在你們的眼裡,看到了十八歲時、野百合學運後充滿挫折感的虛無自己。那時候拯救我的不是社會學經典名著,而是生祥所說的,小說、音樂、電影和藝術。直到我後來跟著社團,到學校鄰近大型工廠,向組織工會的工人學習、或返回高雄後勁等嚴重遭受環境污染迫害的生活現場,我才找回了學習社會學的意義。

我們對社會學的素樸初衷和想像一直都在,但我們卻無可避免地感到挫敗,很大一部分的確是因為:社會學如今作為建制化的專業學門之一,反身性一點地說,各種圈子裡都有的權力部署與象徵鬥爭,似乎也已根深蒂固存在於這個標舉理想主義與人本精神的科系。

很多時候,「社會學想像」第一課告訴我們的善良關懷與簡單信念,我們卻將之迷失在競逐與爭勝的權力邏輯中。

我一直很喜歡、也努力實踐著我的老師謝國雄,他所揭櫫的田野調查精神與生活態度:「以身為度,如是我做」。我希望自己和學生不僅在這個地方,努力咀嚼深奧的社會學理論,更多關注理論和研究與日常生活的細膩關係。

學習社會學,與其說是讓自己擁有某種論人是非的專業權力,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改變慣習的省察判準。這樣的社會學,必然是謙遜開放的,即便信念與態度堅定不移。

親愛的各位,我希望你們或多或少,已經在這四年「以身為度,如是我做」的不斷探問與實踐中,真的讓社會學的知識與想像,以一種不同於過往利用知識拿來爭勝的邏輯,進入你們的身體力行中。

雖然這過程肯定不是那麼平順,無法像過去準備升學考試般的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更多時候可能是進兩步卻退一步(甚至退了三步)。你也可能在困惑不安中迷路、繞路、乃至走往歧路,但請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一切都有風景,都給出啟示,即便你現在還不能明瞭。

畢業前的最後一刻,如果能夠將速度放慢下來,從名校名系悠久而優良的傳統中解放出來,回到自己學習的初衷(或者沒有初衷至少這一路上也有過不少的衝擊省思),或許就可以擺脫現在無限焦慮的迴路。就算身為人師,我也還在不斷這麽叩問自己:我的視野是否窄化、翅膀是否已經鈍化,在這個「最高學府」的舒適圈裡。

最後,我想送給各位的畢業禮物,是一份徒然的熱情。這乍聽好像很無奈,如同希臘神話裡反覆推石頭上山頂又滾下然後再推上去的薛西佛斯,註定失敗。但對我來說其實沒那麼悲觀,反而有一種透徹的清明。

因為所謂熱情,如果是為了朝向一種期待必然得到的結果(比如說權力、名聲或利益),那種熱度反而有限。或許為了某種即使徒勞無功、還是想拼它一回的生命想像,比如那位挺著削瘦身子獨自為同婚平權奮戰三十年的祈家威先生。正因為徒然,熱情才有了一種超越工具理性和世俗價值的純粹性,不為什麼,只為了發出純粹的光、燃燒純粹的熱。

但願你們一方面擁有這般徒然的熱情,一方面更能夠聆聽自己與他人失敗的聲音,深刻理解任何個人的困頓、如何跟群體和體制的問題緊密關聯,甚至可以說,練習欣賞失敗本身、而不僅是拿它當成功的對照組,複述諸如「失敗為成功之母」這類看似接受挫敗經驗、其實卻是肯認爭勝的功利邏輯。衷心盼望,你們都能溫柔善待異己他人,尤其是失敗的異己他人。

社會學的所有知識,都應該是一種對失敗者、包括「自己不喜歡的自己」的體貼包覆,以及彈性指引。那是一種掙脫「非如此不可」的權力治理與爭勝意識,給出「別樣也行」的另類生命想像與生活實踐自由。

而這就是我們在此相遇,四年教學相長,最終能夠讓痛苦過去、美麗留下來的一點意義吧。

是的,無語的失敗與各種的波折,不只讓我們在這裡相遇,也讓我們從這裡出發。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最後一頁,對整個故事下了這樣的註腳:「悲涼意味著:我們處在最後一站。快樂意味著:我們在一起。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內容。快樂注入了悲涼之中。」

謝謝各位,感動我們曾在一起。我相信我們都還會再相遇,在彼此都可以好好安身立命的所在。

【B03】關於那些焦慮,以及社會學沒有教你的事:給有良知的新世代

范雲

2018/06/10

各位畢業生、畢業生家長與親友團、系主任大家好,先恭喜大家,畢業快樂!其實,關於我今天要說些什麼,我很焦慮。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我第二次在小畢典致詞,為了多了解同學此刻的感受與需求,我請畢業生代表作了一份小問卷,讓同學們回答四個問題:一)在社會系學到什麼。二)畢業前夕最焦慮的是什麼?三)什麼是你覺得很重要,但社會學沒有教你的。四)對這個畢業致詞的期待。

有超過半數的同學填了這份問卷。看了這份問卷同學們的回應,我的心情是既感動但又很沈重。感動的原因是,感受到你們對社會學知識的真誠珍惜,以及面對社會和自我的熱情、反思與焦慮。我的沈重是,你們所提出的許多問題,我並沒有確切的答案。我的專業訓練,也無法回應,許多真實的人生困擾。從你們表達的四年社會學收穫中,我似乎不需再多說任何社會學知識。從你們所展現的社會熱情中,我更無須再鼓勵你們「成為解方的一部分」。所以,以下,我只能以一個社會系畢業生的身分,以我目前為止的人生經驗,來回應你們的心情與困擾,希望對你們有幫助。

一,關於工作、生活與人生焦慮

關於畢業前最大的焦慮,許多同學都提到工作與生活,你們說:

「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喜歡做的工作,覺得人生沒有足夠的金錢支持生活,大概馬上就會在台北活不下去。」

「找不到能夠實踐個人理想、又能存活的工作。」

「如何規劃人生,如何找到利基點。」

如何規劃人生,如何找到能實踐理想又能存活的工作,真的是大哉問。我沒有具體答案。我想建議的是,在你人生這個特別時刻,請你找一個沒有人會打擾的角落,靜下心來不再為任何老師,而是為自己寫兩個作業:

首先,請想像你即將離開人世,你要為自己寫一則墓誌銘,這則墓誌銘只有你自己才會看到,請先寫這一生你想完成的外在成就,再寫這一生你希望擁有的成長、能力或態度。

例如,外在成就你可以寫,「張美美,享壽九十,年薪千萬、有車有房、成就非凡,談過很多次戀愛、子孫滿堂」。後者可以寫「張大頭是一個善良、有正義感,工作上不斷地學習新事物,能夠享受親密關係、也有能力愛人。」

關於這個作業,我想說的是,一個人是否能年薪千萬、成就非凡、談多少戀愛、子孫滿堂,都是可以努力追求的目標,但能否達成,其實充滿了不確定,許多取決於你的人生機運。後者是關於你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無論是性格、能力或態度,是可以自己努力成長,別人拿不走的人生風貌與積累。

第二個作業是,請思考,如果你意外得到絕對的財務自由後,你會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這兩個作業,都是協助你了解工作與生活對你的意義是什麼,看清自己人生價值的羅盤。當然,這個羅盤也可能會隨著年歲改變。如果我們在每一個茫然的時刻,都能好好思考這個根本問題,應該會更能找對前行的路徑。

二,關於「痛苦的蘇格拉底」的焦慮

還有另一種集體焦慮,請容許我把它叫做「關於痛苦的蘇格拉底」。有人這麼寫他/她面對畢業最大的焦慮:

「如何與自己價值不同的人一起生活。」

「害怕自己不再那麼社會學,怕脫離同溫層。」

「要踏入目前很厭惡的社會,很害怕」

也有不少同學說,這些是「很重要,但社會學沒有教我的事」:

「我覺得學社會學的過程中因為常常會發覺到社會上諸多不公不義,弱勢者被欺壓的事情,常常會讓自己心情很差」

「如何處理自己對社會學的學習後帶來的焦慮和對社會的失望」

「(面對)別人蝦爆的論點時,如何自處不崩潰」

如何和自己厭惡的社會,或不喜歡的人和平相處,真的是個難題,其實我自己也還在學習。在個人態度上,林國明曾提醒我們要避免「道德上的自鳴正義」的危險。「對不合理事物的批判,和實踐的行動傾向,可能會讓我們認為自己站在正義公理的一方,和我們對立的是惡魔黨,是邪惡體制的幫凶」。韋伯的「同情式的理解」,也是告訴我們,每一個可惡的人,也是他成長環境的產物。

當然,要動用「同情式的理解」,很需要「社會學想像力」的腦細胞與正能量。當我們累的時候,還是應該先保護自己,如何和負能量保持一個安全彼此不困擾的距離。

如果大環境不改變,要立即改變身旁的個人,真的不容易。但是,團結,是弱勢者唯一的武器;對個人來說,起而行動,即使是一件小事,也是化解無力感最好的方式。蘇國賢老師曾經這麼說:「社會系的學生,是少數具有變化世界能力的學生,不過因為我們人少,所以常常會有無力感,或因為寡不敵眾而未戰投降。」他提醒我們要記得「一杯白開水只要加入少許幾粒鹽,就具有消毒的作用」。

還有,不少同學表示,念社會學,很想改變社會,但,很多時候看不到改變反而挫折。同學們,深化的改革難有速成,吳嘉苓老師在看到丹麥人進步包容的社會時,這麼說:「當時安慰且鼓舞著我們的是,哦喔,原來需要一百五十年。我們的民主體制才剛開始不久,體質脆弱也屬正常,只有細水長流地深化、別無速成法。」

如果,社會改革是何明修說的「體制內平凡無奇的長征」,是黃克先口中「未盡的長路,終點終非我們有限生命能見證的」,那,在這個不盡理想的社會裡,一個有自覺的人如何自處,真的是一種人生哲學。

我想分享的是,快樂是可以練習的。有段時間,我很認真閱讀與學習「快樂學」,得到幾個答案:快樂是一種個人內在存量,如果能夠提高其固定存量,那,小小的事情就很容易觸發你的快樂;快樂是和人生的意義感有關,很難外求;能夠外求的快樂通常短暫,只有了解自己人生的意義座標,才能擁有比較深遠持久的快樂。還有,快樂是可以透過身體的操練。我的氣功鄧美玲老師說:心病要透過身體來醫,聆聽身體的感受,這是東方的身體觀。慢跑、靜坐、冥想、練功,都是可以提升自己身體快樂存量的操作方式。

如何面對挫折與失敗,也是畢業後我們必須自修的功課。我曾經在社會學甲的課程中說過,希望同學們選擇比較難的報告主題,而不是選擇簡單,容易完成的。報告如此,人生也是如此。當你遇到挫折與失敗時,其實,這代表你已經走出了你能力的舒適圈,你失敗是因為你正在嘗試一個比你現在擁有的能力,更為艱難的任務。李明璁老師曾經提醒我們要「練習欣賞失敗本身」,「失敗不是成功的對照組」;劉華真老師引里爾克所說:「如果你不知道這些煩燥、苦痛、憂傷會如何改變你,那又為何要把他們都拒於門外呢?」的確,從人生的獨特性來看,沒有哪一個人生是失敗。我們所經歷的失敗,只是把我們的人生,又往前推進到一個新方向。

三,感謝家長

在這特別的一天,我也想感謝所有的畢業生家長,在這麼一個不確定的年代、過於重視物質回報的社會裡,你們能夠放手讓子女選擇自己的志趣。此刻,您或許會很擔心子女的出路,但是,請您放心,只要給他們一些摸索與成長時間,根據科學統計,我們的畢業生幾年後都有很好的獨立發展。

四,給有良知的世代

最後,我想告訴親愛的同學們,也許此刻你還是不相信,但,其實這四年社會學的訓練已經給你足夠的裝備,追求自己的夢想,無論這個夢想是你們所說的追求社會改革,或是想賺大錢,或是,當個自在的魯蛇。

社會學訓練所給你的裝備,並不是硬知識。不幸的是,你所學的許多硬知識,也會隨著你們畢業的時間,逐漸被遺忘。你也不用擔心遺忘,因為在網路時代,再高深的硬知識也都可以隨時請教google大師。社會學訓練留給你的,其實是一套理解社會、問問題與分析的方法,以及,更重要的,一顆開放的心靈。這些是所有的老師共同努力結晶出的成果。

一位同學是這麼寫著他面臨的畢業焦慮:

「當自己不再那麼社會學,或是站在弱勢的角度,或是開始會為了自身利益去考量時,很常會沒辦法原諒自己而變得非常非常焦慮和憂鬱,又或是覺得自己不被以前的同學認同」

我想告訴那些害怕自己畢業後「不再那麼社會學」、害怕人生的選擇不被以前的同學認同:be true to yourself!當我們不虛偽、欺騙,每個人都能誠實地面對自己想要的人生,也能帶著欣賞的眼光支持其他想改變的人時,那,這個社會,一定會是一個更好的社會!

從你們留言中的各種真誠的焦慮、熱情與自省,我其實很感動,因為我看到你們長成了一個值得尊敬、擁有良知的世代。只是,這個社會的確不夠美好,常常讓你失望,它並沒有公平地對待擁有良知的你。但,請你務必相信,你已經擁有足夠的能力,成為自己獨特人生故事的作者。從大一到大四,我看到你們穩健地一路走來,能夠教育你們,帶給我許多快樂!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記得一件事,讓自己快樂,只要你擁有快樂,請相信,世界會因為你而改變!

祝福你們,B03所有的同學!

【B04】遠觀自己、相互扶持,航向不確定的世界

藍佩嘉

2019/06/01

各位畢業生、各位家長、各位老師、以及現場的啦啦隊、親友團,大家好。很榮幸有機會代表台大社會系的老師跟大家說幾句祝福的話。其實,我自從十八歲高中畢業後就沒有參加過畢業典禮了,自己的大學、碩士、博士畢業典禮都沒有參加,原因有兩個:其一,因為典禮上的致詞通常都很冗長、無聊,其二,因為我的哭點很低,在這種場合可能變得非常狼狽。今天,我會努力讓這兩件事不要發生。
首先,恭喜大家順利畢業!過去這四年來,你們很認真地完成社會系繁重而紮實的訓練,你們不僅在課堂與圖書館裡學習,也進入不同的田野操作深入訪談、問卷調查、參與觀察,許多人也在社區、街頭、非營利組織、社會企業等進行公共參與的實作,關心社會改革的議題。作為老師,我們從你們身上也學到很多。
我在過去八年來開授<<社會心理學>>的必修課程(大家都有修過,有些人還修過兩次),每一年的期末作業我都請同學回顧他們的親子關係與童年經驗,並且回答以下的問題:你的父母(或其他主要照顧者)來自怎樣的階級背景,對於他們的教養方式有何影響?又形塑了你怎樣的秉性與機運?修課人數在九十到一百二十位之間,每年我都大略統計了同學們家庭背景的分佈。平均來說,有一半以上的同學來自於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但也有一半是所謂的「第一代大學生」,他們的父母沒有機會唸大學,有些透過做小生意改善了經濟處境,也有一定人數的學生,來自勞工階級的背景,他們的父親是黑手、司機、作業員,他們的母親是店員、菜販、清潔工。
現場的畢業生中,如果你是家裡的「第一代大學生」,你應該感到非常驕傲,因為你的努力突破了結構的限制。駱明慶、林明仁等學者利用台大校務資料或是全國的稅務資料,都發現親代的收入、資產愈高,教育支出也越高,而子代越容易就讀公立大學、頂尖大學。不論是在過去獨尊聯考的時代,或是多元入學的管道,都出現類似的現象。
但是,請不要忘記,在成長的過程中,你也受到學校老師及其他社會的善意支持。許多來自階級弱勢家庭的同學告訴我,因為遇到一位相信他的老師,因為未婚姑姑的細心呵護,讓他們接觸到更豐沛的教育資源與發展機會。當這些同學穿越階級界線或是跨過城鄉差異,來到台北、台大求學,這樣的經驗往往帶來許多非預期的文化衝擊。我也想告訴你們,這些不安全與挑戰所培養出的韌性與彈性,在未來都會成為你人生裡豐碩的養分。
許多中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同學,看完我的研究論文後驚訝地說:「啊,原來父母為我做了這麼多!」當然,我相信你自己一定也很努力,但是,有很多像我們一樣努力的人,他們並沒有類似的機運,因而在遇到某個瓶頸時滑落了。所以,請你記得,形式上的「公平」,並不是實質的平等。
在台大教書、讀書的我們,其實未必會成為「人生勝利組」,但無疑是教育制度中的得利者。我們享有的資源與特權,應該讓我們在未來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而不是用來譏笑別人分數或薪水比較低、排除沒有機會的人。在社會學的課堂上,我們一再強調「同理心」是一種重要的素養能力,這不是要你同情不幸、可憐弱勢,而是能夠透過分析與比較,看穿結構與社會不平等的作用,進而反思自身的限制與盲點。
菁英資源和階級優勢提供了我們社會流動的入場券,但這樣的位置也構成視野的阻礙,讓我們看不見人們差別的處境、容易掉進個人主義的陷阱,甚至偏執於單一、扁平的評價標準。拉開距離觀察自己所站的位置,我們可以看到更立體的社會圖像。不要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而要把世界放在你的中心。

我也要感謝在場的家長,當初,你們的孩子在選填志願時,能夠尊重他們的選擇,後來,也沒有逼著他們轉到貌似較有市場價值的科系。身為父母或老師,我們的角色是什麼?我想借用心理學家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的比喻,我們要做孩子的園丁,而非木工師傅。木工師傅在意的是精確規劃,企圖降低混亂與不確定。但其實,教養更像照顧一座花園或菜園,我們只能定期澆花施肥,給予充分的日照與安全的環境,大自然、風土、天候都充滿不確定性,開花與結實令人驚喜,但蟲害等意外也難以避免。未來的路上,請繼續給予孩子們支持,讓他們有摸索與嘗試的機會,讓他們逐步打造自己人生的藍圖。
為人父母者,需要提醒自己「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為人子女者,也要記得「你的爸媽不是你的爸媽」。我不贊同父母理所當然地要求孩子承擔感恩或回報的義務,但我也不認為子女有把父母無條件的呵護與支持當成天經地義的權利。待會請抱抱你的父母與家人,他們也是脆弱的、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與困頓。在不同的生命階段中,讓我們摸索照護彼此的方式、尋求相互滋養的可能。

各位畢業生,你們即將離開這所系館、這個校園,甚至這個國家,航向下一階段的人生旅程。出發前我想送給大家四個社會學的護身符,希望它們在未來的道路上陪伴你,就像我時時提醒我自己:
首先、帶著做田野的勇氣體驗起伏的人生。十多年前我開了一場小型眼部手術,當醫生剝開我的角膜、完全沒有光的那一刻,我感到極端的恐懼,突然我想到可以這樣鼓勵自己:「你就當作在做田野觀察好了!」瞬間我勇氣充滿,細心「觀察」(雖然看不到)醫生說話的口氣與動刀的方式,好像回去可以寫兩頁田野筆記。我跟大家保證,未來的人生絕對比統計考試、研究法團體報告來得困難許多,你一定會犯大大小小的錯誤,你難免會經歷失敗與挫折,你必定會有時感到徬徨無助。這些時刻,我希望你能帶著做田野的心情來面對人生,不論研究發現為何,過程本身便是重點。祝福你內心中有不滅的田野魂,可以在需要的時候燃起勇敢與堅持的火苗。
第二,懷著好奇心擁抱多元、不確定的世界。不安全與不確定已成為當今世界的常態,產業與科技日新月異,全球與在地交互影響。大學教育能提供給你的,不是人生的地圖或說明書,而是探索的羅盤與工具箱。我希望你們的眼神中能永遠閃爍好奇的光芒,視不安全與不確定為改變與創新的契機,不斷質疑單一的框架或二元的分類,同時尊重不同的文化價值、生活方式、家庭組成,因為,唯有在生態多元的菜園裡成長,我們才能欣欣共榮。
第三、時時反思自己,重建結構的磚牆。過去有些同學跟我說,社會學學得越多,越感到無力。課堂上談到的問題,父權、種族歧視、階級不平等,感覺都是我們無力改變的巨大結構。大家要記得,我們從來不是自外於「結構」,我們就是「結構」的一部份。如果結構像是一道牆,這道牆之所以被築起,是因為每個人都貢獻了一塊磚,也就是說,結構之所以延續再生產,是因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習焉不察地「做性別」、複製種族刻板印象、漠視階級不平等。牆既然是人們打造的,當然也就可以由人們拆除、重建。改變絕非一蹴可幾,但絕對是可能的,讓我們一塊一塊磚頭地來吧。
最後,我期望你們能夠溫柔地對待自己、扶持他人,做一個凝聚社會的照護者。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父母,或者,你會用其他的方式來共同拉拔下一代的孩子。你不需要發大財、成為台灣之光,甚至征服宇宙,但祝福你們能成為更好的照護者,滋養自己,也扶持他人。謝謝大家。

【B05】成為照護者:我們一起,才能成就彼此的韌性

簡妤儒

2020/06/07

各位同學、老師,還有現場親友團們好,

很榮幸今天有機會在小畢典致詞,和大家一起分享完成這個學習階段的喜悅(或是感傷)。在疫情依舊在全球蔓延的此刻,我們可以相聚在這裡,應該格外令人感受台灣社會的韌性,但也對未來有著許多不安跟不確定。

我和B05同學很有緣,我們是在研究法這門課上相遇。那年是我第一次教質性研究,很開心遇到了充滿學習動力的B05。我們一起經歷了學習過程中一定會有的摸索、焦慮和挫折,也共同體驗了達成任務的喜悅。我都還記得你們努力完成報告的熱情,願意去了解生活周遭、或是你們過去從來沒有機會接觸過的人們的生命經驗。透過訪談和一次次的田野,你們有人是更進一步理解了受憂鬱症困擾、不斷收容流浪動物的狗媽媽、或是面對升學壓力的高中職體育班學生…等等不同族群的難題,理解他們是如何和醫療體系、動保制度、或是升學主義進行協商,還有他們究竟有什麼樣的認知、行動策略,或是無奈。有的同學對商圈社區中的人們如何面對衝突,以及如何發展出解決機制有了深入的討論。有的同學則開展了我們對多元文化的了解,讓我們看到積極投入角色扮演的coser、認真投入抓寶可夢的長者、以及試圖打造出自己穿衣風格的大學生,如何建構出自我認同或是所屬的社群。有的同學則克服了重重現實的困難,去探究印尼漁工與陪侍勞動者,他們的勞動處境以及因應之道。也有的同學揭露出潛藏在各種成功學講座的光明論述下,當代人不斷想追求成功和幸福的焦慮,以及徒勞。你們的報告,不只是成果讓我驚豔;我更覺得,在研究過程中你們努力傾聽和理解他人,嘗試釐清複雜的脈絡,盡力看到且看懂原本你們不熟悉的生活世界,並且不斷反思自己的觀點和位置,是一種很珍貴的能力。

我希望,在你們踏出校園之後,當你們面對各種各樣未知的挑戰,有時會感到挫折、自我懷疑、恐懼,或者是沮喪的時候,你們還能記得田野給你們的挑戰,以及教給你們經驗。我希望你們記得衝突、焦慮和挫折原本就是社會生活的日常,但是協商、合作、修補還有照護也是。我也相信,你們擁有了這樣既能同理又能反思的珍貴能力,可以協助我們作為集體更有韌性,更能共同面對這個充滿風險和不確定的世界。

社會韌性協助我們因應風險
我們不只正在共同面對COVID-19疫情,在過去短短數年當中,我們就一起經歷過好多好多自然的、人為的、還有政治社會的挑戰。我們一起面對過地震、風災以及各種威脅人與動物的疫情。我們參與過公投、選舉和罷免,一起關注著釋憲、修法和立法。我們一同見證著國際政經情勢的變化,以及其他許多我們熟悉或不熟悉的社會所面對的紛擾或是崩壞。當風險成為日常,許多社會科學家都越來越關心,究竟是什麼讓一個社會更有韌性,可以在衝擊來臨時,盡量減少傷害,而且能夠更快地從災情中復原?

過去許多研究都已經發現,我們除了要積極發展出能夠即時預警、促進資訊交流與反饋、以及更尊重自然的知識和技術以外;社會韌性,也是一個社會能不能強化自我保護、得以更好地從傷害中恢復的重要集體能力。而這樣的能力,來自於願意彼此扶持的公民社會、來自於人們自主形成的道德或規範,來自於有能力發揮創意與提供協助的社群和個人,也來自於民主透明的政治體制。我們也見證,一個越是強調競爭、個人成就、或是不平等日益擴大的社會,當衝擊來臨的時候,則可能越是脆弱。

所以,在世界急遽變動的挑戰中,我們看到了人類社會的脆弱,但是也體驗到合作所能創造出的韌性。然後我們好像開始學會,必須要我們一起,共同開啟各種合作與照護關係,才能夠成就彼此的韌性。也因此,我們要如何發揮行動的精神、匯集創意,來解決當下和未來的問題,對於我們可以開展出什麼樣的未來至關重要。而我相信,正值青春的你們,有著比起上一個世代更能獨立思考、更尊重多元、更精湛的技術能力、更積極參與的能動性、更不受拘束的創意,一定更有力量投入形塑出你們想要一起體驗的未來的樣貌。

成為照護者:開展合作且相互滋養的關係

而且,受益於這樣的韌性的,不會只有集體,我相信對我們個人也是。如果社會學揭示出,我們的人生總是和別人息息相關,我們會透過體系以及各種連結產生關係;那麼如何透過關係傳遞我們的善意和力量,如何在關係中獲得我們所需要的支持,如何斷開或是轉化有負面效應的關係,如何盡量打造出平等且相互尊重的關係,以及如何讓我們的關係網絡更能相互滋養,也會是我們人生中很重要的功課。

作為一個大學老師,有時候我得知你們在這個人生階段中就經驗到許多難題:你們可能是在關係中受傷、可能是長期經驗到挫折或沮喪,也可能是受挫於其他更大結構位置的限制,我常常覺得很心疼。好在我也總是得知,在社會系裡,同學們總是會發展出綿密的照護網絡,嘗試提供彼此溫暖和幫助。而且,只要你們願意揭露自己的脆弱,總是會有人願意來承接這些脆弱、並且進行修補。你們有機會被照護,你們必須照護自己,你們也可以是照護者。你們已經發現了,不管自己再怎麼脆弱,當你們可以看見比自己更需要幫助的人們的處境,有意願在某些關係中給出照護,你就有機會滋養某個脆弱的個體。

在人生路途上,我們難免會經歷失敗和挫折。但我們也知道,任何人如果是獨自面對各種汙名或挫折,沒有人可以承接著他的傷心和苦痛時,他就更難從傷痛中恢復。所以,當我們還有能力和能量的時候,我們可以成為照護者,可以積極透過彼此相互扶持得到力量。然後在我們需要安慰或支持的時候,你會知道你有豐厚且滋養的關係網絡,可以承接住你。在未來你們即將開展的各種關係當中,你們可能會經歷愛、憤怒、焦慮、或是成長;然後你們會更認識到自己的脆弱,也會知道合作和照護,可以幫助我們超越許多看似無法克服的難題。

在這裡,我想要引用嘉苓老師統籌翻譯,荷蘭學者Annemarie Mol的《照護的邏輯》這本書裡,所提出作伙修補(share the doctoring)這個概念。就如同我們無可避免要和疾病共存一樣,我們可能也無可避免地要和社會的病理共處。如果Mol指出照護的邏輯的重點不是「選擇」,而是「關注」;是病患、醫療人員、和其他照護者,如何嘗試著一起協商和行動,讓脆弱的身體,可以在內部均衡和外部複雜環境間達到比較好的平衡,讓病人得以好好生活;那麼我想,我們也可以成為社會生活的照護者。我們可能很難擺脫資本主義和極權政權的威脅,但我們可以努力地嘗試著彼此尊重、相互協調,一試再試、一補再補、彈性調整,共同滋養出韌性、強化個人和集體的抵抗力。

我們可能無法追求到「理想」的世界,但是我們可以去爭取一個「更好的」、「比現在好一點」的世界。它可能永遠都不會完美,但是我們可以讓它好一點點。就像我們有時候會愛錯人、投錯人、做出錯誤的判斷或行動;但這些都不是不能修補的錯誤。我們可以斷開關係、可以調整關係、也可以從關係中淬煉出不一樣的自己。我們也不用害怕犯錯,而是願意堅定地不斷嘗試跟調整,一日日在生活日常中「作伙修補」,試著照護自己、其他人、社群、物種、生靈,和環境,在過程中勉力修補以及滋養彼此。

實際去做,鍛鍊你的照護核心肌群

那麼我們要如何鍛鍊自己作為照護者的能力呢?許多有在運動的人,都知道核心肌群的重要。核心肌群是深層的肌肉,它幫助我們穩定行動、找到重心、增強耐力、並且減緩行動的衝擊與傷害。但核心肌群不會永遠有力,它可能會退化,它很需要持續地鍛鍊,就像我們的照護能力也很需要練習一樣。

而良好的照護,很需要透過在地實作去練習、去達成。我們很需要透過實作,才會知道在特定的脈絡當中,什麼是被需要的、是需要關注的、或是可以接受的。我們必須透過實作,才知道如何在衝突中可以找到協商的空間,如何在僵化的結構中發現鬆動的彈性。我們要透過參與協作之後,才更能累積和深化我們的知識與反思,才可以一次次深化自己的修補能力。

我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年在交完研究法期末報告之後,你們各組都收到我對報告詳盡的書面回覆意見。除了稱許之外,我給你們的意見,有的很直接、有的很批判,也有的或許曾經讓你們覺得很挫折。但是我相信你們都知道,這些意見絕對不是否定你們的努力,反而不管怎麼樣都肯定了你們的嘗試,肯定你們面對未知田野的誠懇。我希望的是陪著你們鍛鍊出做田野、分析還有寫作的能力,希望你們在階段任務完成之後,可以重新檢視自己的成長與不足,讓你們有機會超越修課以前的自己。我也很感動,你們班有些同學,在修課完的暑假,嘗試著超越課程中的發現,在沒有學分或分數的鼓勵下,還繼續投入田野研究,持續累積對經驗現象的觀察。然後這樣也讓你們有機會超越了課堂報告時的發現和分析,甚至部分推翻了你們學期末的觀點,寫了出更好的報告,並在社會學年會進行發表。

所以,我希望,你們繼續帶著這樣面對挑戰的勇氣,開啟新一個人生階段。這四年社會學的學習,你們應該已經充分體驗到,不要害怕去實作、去嘗試、去試驗、甚至去經驗失敗。這些過程都是鍛練我們核心肌群的必經之路,讓我們知道哪裡還不足,幫助我們鍛鍊出更透徹的視野,更可以照護自己和他人,更能夠去修補社會斷裂的韌性。你們在這四年中累積的知識和方法,也只有在社會實作過程中、在日常生活的瑣碎中得以深化;然後得以幫助我們自己和彼此,分享成長的喜悅,承接各自的挫折和傷痛,可以集體面對未知的風險和挑戰。

我很希望,你們在邁向下一個人生階段時,這些核心肌群可以支撐著你們的行動、讓你們走得更穩健,並可以減緩你們可能遇到的衝擊或傷害。你們也可以在實作的經驗中持續鍛鍊,讓我們自己、讓彼此、讓集體,更能面對我們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威脅和挑戰。

恭喜你們畢業!前排的碩班畢業生,也恭喜你們即將要從論文的地獄、自我懷疑的深淵中解脫。我也希望你們可以常常回來跟我們分享,你們又鍛鍊出什麼樣照護的核心肌群,有著什麼樣新的反省和成長。或者,當你們需要照護的時候,也請你們不要害怕回來顯示你們的脆弱,讓我們有機會提供你們支持與照護,有機會成為滋養你們面對挫折的力量。希望我們一直是彼此韌性的基礎,持續關注和照護著彼此。恭喜你們,也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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