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正式上映的電影「流麻溝十五號」，改編自曹欽榮的口述歷史著作《流麻溝十五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以白色恐怖的五○時代為背景、女性政治犯在火燒島受感訓的真實歷史為主軸，刻劃三個不同類型女主角的故事。
 

在看電影之前，我頗覺得忐忑不安，因為預期這將是一個沈重的主題。但同時也非常期待，想知道電影對這些歷史上如此重要、卻常常被忽略的女性，在那段恐怖時期，究竟會拍出怎樣的珍貴視角。

電影緩緩舖排這段歷史的細節，的確讓人坐立不安。那些「送綠島感訓」的監禁歲月，就是時時刻刻抹滅人性、抹滅個性，把一個純真靈魂折磨成為無血無肉的人形工具、一切為最高領袖意志服務的過程。
 

對父母親人的關懷思念，是人性；但在這裡，只准表現對「反共抗俄、殺朱拔毛」的惟一忠誠。青春男女的互相愛慕，是人性；但在此地，嚴禁男女交談、遑論交流的「不端行為」。在苦難中互相照顧扶持，是人性；但體系中無所不用其極的酷刑威逼，把人性壓碎。

關進來的許多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與菁英，有各種訓練養成的專業才智、有著不受拘束的獨立思想，有堅持價值信仰不惜犧牲的高貴人格…但這些在踏上火燒島的一刻，都被一筆勾銷。人人沒有名字，只有編號，暗示從此沒有了思想、感情…等種種身而為人的特性與權利。一切以服從特定意識型態為依歸。
 

暴力，並不只是各種勞動、刑求、槍決等折磨肉體的暴力；暴力，包括二十四小時對思想、精神無所不在的箝制。最終，是一個把人從善良逼到邪惡的「再教育」改造過程。

在這裡，很難去信任別人，一旦相信了，無時無刻可能被相信的人告密檢舉。在這裡，很難去幫忙別人、今天幫忙了這個人，就多了一個未來可能對自己不利的人。在這裡，更不被容許去愛別人，愛裡面包含自由意志、互相理解、甚至為他人犧牲…等等高貴品質，有害「再教育」的目標，何等危險。
 

在這種極致暴力的體制中，其實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在獄中，人人都不知道下一個被叫出去、處以極刑的是不是自己。而獄外負責看管的人，只要一次權力鬥爭失足，自己就可能從管理者的位置，變成被剝奪一切的階下囚。

面對這樣的極致暴力，「流麻溝十五號」卻採取了一個很溫柔的視角。電影中，幾乎沒有絕對的極惡之人。即便再壞的人，都曾經展現過一點點人性的光輝。惡形惡狀的小軍官，懷有對當地少女掩不住的思慕。大軍官貪戀獄中的美麗舞者，時不時的特殊照顧，甚至在內部叛亂的關鍵時刻沒有採取武力鎮壓。審判的軍法官曾掙扎該如何判決，但總是必須推敲最高領袖的意旨從事。女監管理幹部曾受過女囚的救命之恩，之後態度軟化、幫忙照顧孕婦。

但這也就是為何，「流麻溝十五號」中三位女主角的故事，特別讓人感動。因為在經歷這樣身心備受煎熬、甚至也明白自己終將犧牲的過程，他們仍然願意堅守自己的價值，願意互相信任、互相幫助，甚至放手去愛。

劇中堅持信念被判死刑的女主角，由徐麗雯飾演的嚴姐，被槍決前，猶然抬頭挺胸，面帶微笑。而為保全他人而自白入獄的舞者，由連俞涵由飾演的陳萍，歷經摧殘打擊，不屈不撓在台灣開啟新生。而我最喜歡的角色，則是由余佩真飾演的杏子，雖然無辜被抓到火燒島，有無數怨恨命運的理由，卻有一種在困苦中維持個人善良光明的特質，透過畫畫捕捉島上值得紀錄的時刻，積極從獄友身上學習各種新知，身在地獄，仍然努力堅持在人間追求天堂。
 

當然電影花了最多時間刻劃的三位女主角，僅是那個時代女性受難者的小小一角。而電影輕巧的處理獄中受難、極刑的畫面，也可以看出編導團隊，對一般觀眾的貼心。讓人驚喜的則是，雖然據報導製作團隊是第一次「拍電影」 註更多《流麻溝十五號》由周美玲執導，前立委姚文智出品，張永昌監製。，但卻能夠將這樣沈重的主題，以流暢的劇情、技巧的畫面，透過優秀的演員娓娓道來，不但為歷史留下見證，也並沒有忽略對電影主流市場的考量。
 

「流麻溝十五號」，是一段不能遺忘的台灣歷史，因為前人受苦受難，後人終究能在這塊土地上享受民主與自由的氣氛。「流麻溝十五號」，也是一部成果不俗的電影，要說台灣的故事，更要說得好，而這部電影，說得令人驚艷。不信？請你親自去看看。
 

※作者為國立台灣海洋大學海洋法律與政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