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想死，但卻成為醫生的我：徘徊在生死邊界的急診故事
在死亡現場奔走的告白、比戲劇更荒誕的真實故事，作者重新帶來人間劇場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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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金石堂強力推薦書 !
想自殺的人，
可以成為醫生嗎？
送走一個又一個的生命之後，
有憂鬱症的我，還能繼續救人嗎？
將深沉的憂鬱化為緊急救命的熱血，
韓國媒體常客、知名醫師南宮仁的第一部急診室見聞，
三十八篇在死亡現場奔走的告白
韓國三大網路書店教保文庫、Yes24、Naver，9分好評！
網路千篇書評、萬人討論、人氣爆棚！
「我曾經想過要去死，」學生時代即罹患憂鬱症的南宮仁在序裡坦言，求學時的筆記本內，寫的並不是課堂上艱難的醫學知識，而是無數篇有關自殺的具體計畫，以及數百篇隨筆創作。想死的念頭從未中斷，為了更接近死亡的國度、也為了探究想自殺者能否是合格的醫師，在實習結束後南宮仁毅然寫下志願科別：急診科，下定決心近距離對抗死亡。
急診室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幾小時前走出急診室的病人，幾小時後面蓋白布再次來到急診醫師面前；癌末將死之人拖著病體開車赴醫院，卻在途中撞死婦人，自己一身完好地被送至醫院；醫師費盡心思延續病人數天的生命，只為求得一線生機，但醫療過程卻同時洗去了病人被蓄意謀殺的證據；當急診醫師突遇需要葉克膜救命的病患，醫院卻沒有胸腔外科住院醫師施治，導致病人死亡；因家屬不忍放手，已簽署放棄急救的患者一而再地承受急救與多次死亡過程的痛苦……
在故事的背後、在生死交關的當下，急診醫師無法有道德判斷，只能找到出血點、止血、進行手術，面對家屬悲切的哀傷，醫師同感沉痛。這些比戲劇更荒誕的真實故事，也僅能在每日殘餘的休息空檔，一點一滴記錄下來。
南宮仁將自己的急診見聞發表在網路上後，引起龐大讀者迴響，本書出版後，更湧入上千篇讀者迴響，一年內再刷十五次。在本書裡，南宮仁寫下急診室的生死邊界故事與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們，死亡的故事一如踏入醫院能感受的那般沉重穆肅，而關於生者的故事卻又荒謬好笑，讓人手不釋卷。
以憂鬱症與痛苦為起點的醫療文學，最後以對抗死亡的勇氣告終，南宮仁的故事無異於告訴我們：痛苦是因為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了解這個人間。在醫療文學逐漸退潮的今日，南宮仁的文字為我們重新帶來人間劇場的感動。
得獎紀錄
★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管理員推薦書
★韓國主流媒體《中央日報》、《東亞日報》、《京鄉新聞》推薦書
★韓國網路書店Yes24強力推薦書、教保文庫MD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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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比影集更戲劇性的真實急診室
──憂鬱症急診醫生南宮仁《雖然想死，但卻成為醫生的我》──
（文／時報人文科學線編輯部）
「我曾經想過要去死，」書中的第一句話就足夠讓人震撼。作者南宮仁在醫科學生生涯時，曾在筆記本裡寫滿各種想死的念頭，以及千百種結束生命的方式，作為一位有憂鬱症的醫科生，卻在申請志願科別時填了「急診科」。
他在急診室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們，其中極高比例為自殺者：割腕、跳樓、自縊、臥軌……源源不絕地運送而至，南宮仁對他們「想死的念頭」感同身受──活活痛死的膽道癌、無藥可醫放棄急救的漸凍症，眼球被射穿、頭顱破裂致死、詐領保險金的謀殺案──這裡看不見生的喜悅，而是血肉模糊的人間煉獄。或許不再害怕面對屍體以後，就能坦然接受生命的消逝？
做為一名理應冷靜直面生死的醫生，他不諱言自己的脆弱，書裡不乏崩潰、懊悔、哭泣、憤懣的場面，但同時也更具同理心，溫語安慰自殺病患，為街友病患尋求醫療資源，思索醫療體系的不足。身為醫者的大義責任與憂鬱病史兩相交織，書中滿溢豐沛情感之餘，也有難得可遇的各式幽默故事，成為閱讀過程裡的極大樂趣。
有憂鬱症可以成為稱職的醫生嗎？有憂鬱症可以在天天與死亡作戰的急診室裡拯救生命嗎？書中澎湃的情緒、劇烈的內心衝突，比影集更具戲劇性的各式事件，韓國的讀者已經用五星評價、上千篇評論文章熱情回應，作者南宮仁也因此成為新聞媒體競相邀訪的知名醫生作家。新作即將出版，敬請期待。
目錄
序文
沒有萬一：關於死亡
想死的渴望
不幸的起端很平凡
關於死亡
靜謐的黑
八月初一的殺氣
問題無解
面對死亡的意識
無法相信這是所謂人做的事
針、線以及殘酷的真相
細緻又壓倒性的開關
赤紅地獄
來自十二層樓的自由
被刀砍的中國人
飄盪在虛空中的人
流浪漢的新年
辛苦你了
鐵軌上的一雙腿
冰桶挑戰
胸腔外科的真相
不可知的世界：關於生存
日落時分
棉被宣稱肚子痛
科長、文件與我
下雨的日子
哪種骨折
內科與外科
奇妙的診療室
軍隊的神奇教育
一百位偉人
不能說出口的地方
選擇性聽覺障礙
消化系統是一條通道
A醫院的英雄
寧靜的上班之路
世界足球賽十六強
口齒不清變嚴重所以來看診
寧靜又安穩的一天
我們無法感受的孤獨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
後記
序／導讀
推薦序
當我在了解南宮仁時，總是對他有著疑問，一是他在急診室裡工作的模樣，另一個是，離開了分秒必爭的急診室，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寫這些文章的。在認識他之前，他是一個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寫寫文章的人，同時也是個急診醫學科的醫生，我從未看過在急診室工作身為醫生身分的他，也許之後也很難看到他在急診室的模樣（就算運氣不好，被送去他工作的急診室的話，恐怕也很難認出他）。閱讀本書之後，我更理解他的生活與文字。在這文字氾濫的世界上，南宮仁的文字是具有價值，因為比起任何人，他更加努力去了解這人間。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具有意義的，展現我們當前人間的苦痛，與實際存在的問題。我們可以停留在他所展示的這個世界裡，閱讀著感動，卻又在感動之中，有著莫名的悲傷。
為了救治一個又一個來到眼前的患者，他的每一天都是奮不顧身拚著命。本書超越觀察紀錄的驚奇，可謂這時代重要的人間劇場。讀者們！急診醫學科的南宮仁醫生，留下他的汗水、淚水就藏在這一篇又一篇的文字裡，等著大家一起閱讀。
金景柱（韓國詩人、劇作家）
推薦序
我和本書的作者同年出生。我跟他不同的是，他是韓國人，我是臺灣人。他成為一名急診科醫師，而我成為一位安寧緩和醫師；相同的是，我們每天都在接觸死亡、面對死亡，並且明白，死亡不只是黑暗的、無助的、消極的。相反的，我們發現，死亡可以成為一種光明，凝聚家人的情感，乘載眾人的悲傷，化為讓我們繼續走在人世間的動力。如果您也對這樣的力量有興趣，或者，您也正在找尋生命的答案，我誠摯推薦，閱讀這本書。
朱為民（臺中榮總老年醫學、安寧緩和專科醫師）
試閱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1)
急診室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全天二十四小時不打烊，就算是全家人都齊聚一堂，一起度過歡樂時光的過年過節，或是情人一起度過的溫馨浪漫聖誕節，急診室的門永遠大開，因為生病不分假日還是平時，所以醫院也不可能有把門關起來的一天，反而人們在離開了自己工作崗位、一般日常的假日或是特別節日的時候，急診室會因為各種意外事故而顯得熱鬧無比，因為人們發生意外大部分都不是在「日常」，而是在「脫離常軌」時所發生的。
在這地方工作的人也當然沒有假日，他人的假日，對我們來說反而得咬緊牙關苦撐，並得忍受忙碌又辛苦的日子。職場就是急診室的我們，每次彼此互相配合排著班表，也會開玩笑地嘲笑一下必須在聖誕節、過年當天值班的同事，等到自己要值班卻又感到心灰意冷。甚至，我們會將一年的年曆打開來，先把較長的連續假日圈出來，然後自我調侃著，「明年過年連假好長，中秋連假也好長啊，而且連制憲節都放假耶，完蛋啦！今年真的會超級累的。」這類的自嘲和一般上班族完全相反，就連其他一般醫生也不是那麼熟悉，但對於我們來說卻是最理所當然，並且感同身受的抱怨。在這個地方，只要你撐過了幾年由人們所製造出來的地獄的話，新進的住院醫生或是護理師馬上就會加入我們的行列，可以看到他們一拿到年曆就先開始數連假的景象。
屬於他們一分子的我，當然也不怎麼喜歡在假日上班。醫院門外那些幸福地盡情恣意享樂玩耍的人之中，被那一天的不幸之神選中，因此跨越急診室的門檻，被送了進來。
就像平時一樣漫不經心淡然地穿越寒風上班的聖誕節早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街道上既乾燥又一片死寂毫無生機的街景，加上又寒風直吹冷颼颼的溫度，所以路上冷冷清清沒看到什麼人，我很快地就走過這一片空虛跨進了急診室的大門門檻，開始了聖誕節一天的工作。
＊＊＊
從早上開始，就有位踏進醫院門檻來的老奶奶喊著肚子疼，而且還是好幾個月前開始，漸漸越來越疼，只要一吃飯就得痛上好幾個小時，痛到動彈不得，可是因為沒錢所以也沒有到醫院看診，只有在藥局隨便買藥來吃。手頭實在不寬裕，連看病的錢都沒有，雖然藥局的藥吃了也好像沒什麼用，但比起不吃來得好，這也是沒錢之下不得已的辦法。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即使沒有去醫院，自己卻仍然還有呼吸這件事。
結果到了聖誕節當天，腹痛就跟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劇烈的疼痛讓活著這件事對她來說，變得一點也不開心，不再是重要的事了，於是她被救護車送來我的眼前。忍到無法再忍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而且這一天是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很幸福快樂的聖誕節。究竟她的肚子是有多痛，讓她痛到像顆球一般地蜷曲著身體躺在那邊，根本無法伸直腰桿，也完全沒辦法變換姿勢。那蜷曲成球狀的身影，就和她這段日子以來被痛症緊緊纏繞她全身的樣子，感覺相當奇異地一致。為了要幫她觸診，我的手朝她伸了過去，但是側著身躺著的她抵死抗拒並將我的手撥開，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得幫他診療，所以還是用力地伸手過去壓了壓她的肚子，只是稍微施加壓力碰到了她的肚子，她馬上就發出尖銳的慘叫聲，並且這樣說：
「我沒有錢，因為我一點錢都沒有，所以請什麼都不要做。只要幫我打止痛劑就會好一點的，如果你碰肚子的話，肚子會非常痛，所以請不要摸我的肚子。醫生你也很清楚，只要是年紀大的話，不管是誰都會身體有病痛的啊，一直以來也都在忍耐著，年紀大了沒什麼是不能忍耐的，我什麼都可以忍得住。」
她再度阻擋我的手是如此地急忙卻又敏捷，她的眼角盡是滿滿的埋怨與警戒，所以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放棄觸診，轉而說服她照電腦斷層掃描，和之前說些頑強抗拒的話不同，出乎意料地幾句話就說服她同意照電腦斷層掃瞄了，大概是因為束手無策的痛楚可以摧毀所有意志吧。
斷層掃描的結果極慘不忍睹，急性與慢性胰臟炎在肚子中糾結得亂七八糟，慢性胰臟炎是之前發炎狀況使組織變硬，急性則是新的發炎狀況，即是她的胰臟炎因為延遲就醫，而且拖得太久所以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態，已經有一部分發炎了，在好之前又有其他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發炎，所以就造成她的胰臟有一半以上無法稱之為胰臟，不過就是一個痛症跟發炎狀況全都混在一起的肉團罷了。而且胰臟的位置就在腹腔前方，導致炎症馬上往腹膜擴散，沒有接受治療的炎症蔓延整個腹腔，讓腹腔狀況看起來非常地混雜凌亂。
就我所知，人體的所有內臟中，如果有發炎狀況的話，胰臟炎是最為疼痛的，它所引發的疼痛，別的內臟根本無法比擬，不管走路、呼吸、休息、吃飯、晃動到肚子、用手戳，都會讓肚子覺得痛，大概沒有一時半刻覺得肚子不痛吧。聽到這樣的說明，老奶奶只是淡淡地簡單回了一句：「年紀大了都會這樣，就讓我這樣死了吧。」
但是，她究竟如何忍受過來呢？到底，是怎樣忍住的呢？我無法得知死亡俯視照料的疼痛究竟是哪一種類型，我懷疑究竟有什麼理由，要讓人類去承擔如此巨大痛楚？究竟，為了幾塊錢，換來的是必須忍受痛苦的人生是值得的嗎？還有那要堅守的價值究竟是什麼？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2)
中午時分，又有一位抗癌多年，猶如風中殘燭的老奶奶被送來急診室，那沉浸在痛苦中的臉色就像是一枝劣等火柴般，又乾又瘦，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喀擦」一聲弄斷骨頭。
在她的醫療紀錄上來看，已標示在醫學上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救活她了，但就算不是醫生只要是一般人看到她那飽受折磨的模樣，都會不得不同意已經飽受苦痛折磨的她乾脆死了比較自在。
那一天是耶穌誕生在馬槽裡接受祝福的日子，急診室從早就因為各種不幸而陷入一片慘不忍睹的混亂，到處都充斥著受傷人們嘶啞的哀嚎聲，而我們必須最先反應與迎接這些吼叫又吵雜的不幸。她多年往來醫院，早就聽夠充分的說明了，也早在無論何時都可以死去的同意書上簽名。這癌症已然沒有治癒的希望，等到心臟停止的那一瞬間來到時，放棄急救的同意書，代表著她本人已經同意不再繼續活下去。而我身為行醫之人，對她，完全沒辦法執行醫學上的急救或是處置，因此這沉默安靜的不幸，成為我在眾多無法抗拒的事情的其中之一。
「奶奶，您應該清楚自己的狀況，對吧，我們已經說明過了，就如同奶奶同意的，我們只會給您止痛劑，其他任何處置都不會做喔。如果覺得止痛劑不夠的話，請再跟我們說一聲，現在還好吧？」
「是……現在……還……撐得……下去……」
她連牽動嘴角肌肉開口說話都顯得相當費勁吃力，聲音也幾乎發不出來，有氣無力，我必須將我的耳朵靠在老奶奶的嘴邊，才好不容易聽見她在說些什麼。老奶奶只是待在寂靜的角落，以沉默等待死亡不幸的到來，我將老奶奶的工作做收尾後，反射性地往像鬧哄哄菜市場的急診室跑了過去，打算阻擋那些急急躁躁的人們。
忙得昏頭轉向大約過了一小時了吧，護理師跟我說：
「老奶奶的狀況不是很好，好像快過世了。」
由於我必須報告並管理老奶奶去世的原因，所以再度回到老奶奶位在偏僻安靜角落的病床，那時，她的心跳與血壓狀況都相當不好，我使勁地壓了壓老奶奶的胸口說：
「老奶奶您還好嗎？您還清醒著嗎？還撐得住嗎？如果太累的話，要不要我再給您多打一點藥呢？還能撐下去嗎？」
此時，老奶奶的氣色已經和屍體沒什麼差別了，她非常、非常緩慢地轉過頭來，非常、非常慢地低下頭，點了一下，表示好的意思。但我並沒有幫她追加鎮痛劑，而是走出去幫一個因為玻璃瓶爆裂必須要縫合手臂的患者做縫合處理。一晃眼過了大約十多分鐘後，我正拿著針線一針一下穿梭在血肉之間，老奶奶去世了。醃浸在苦痛中好長一段日子的她，忍耐著我們一般人肯定會嚷嚷出口，說那是最大、最極限的苦痛，那就像死亡般的苦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都在忍耐著。
＊＊＊
晚餐時，父親和兒子兩人有些爭執，平時打零工做粗活的父親和正值反抗期的十四歲兒子總是對大大小小的事情意見不合，什麼事都可以吵。如果兩個男人使出全力大打出手，大概會把整個家都給掀翻，肯定沒有任何完好的東西留下。那一天聖誕節，父親打零工的活沒個著落，所以回到家中，一整天就坐在那裡，從早上開始就喝著酒，而且還喝了很多、很多，比平常喝得還要醉，想當然耳，兩個男人的爭執也比平常更加劇烈，今天父親手上抓著一把電吉他，十五公斤，如果抓著吉他琴頸，剛好一隻手就可以舉起。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抓著琴頸，在空中揮舞琴身。十四歲少年瞪大著冒著熊熊烈火的雙眼，眼睜睜地看著那把沉甸甸的電吉他落在他的頭上，他的頭蓋骨被打個粉碎。
從小開始就已經習慣被打的兒子頂著碎裂的頭蓋骨被送進醫院，不發一語沉默地躺在病床上，醫護人員連床帶人將他推到電腦斷層掃描室，從電腦掃瞄照片上來看，大腦與頭部內側之間有塊黑色空氣的陰影出現，這是顱骨破裂後，大腦被外面的空氣通過時會出現的典型症狀，平常大腦內部是真空狀態，被吉他強烈撞擊之後，他的頭就像打開飯鍋蓋一樣被打開了。
如果腦部一旦有空氣跑進去就會產生劇烈的頭痛症狀，而且會有強烈的異物感，雖然腦部本身並沒有痛感神經，但是顯然因整體異常和顱內壓的變化而引起疼痛。其實我也只是聽說、看過而已，究竟腦子裡有空氣跑進去是什麼感覺，我也完全無法猜測，腦部被扭曲或是因壓力差異而被緊縮的那種不著邊際的感覺也只能靠著想像罷了，原來應該在真空狀態下受到良好保護的大腦暴露出來，產生氣腦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發生炎症，造成腦部嚴重損傷；再不然因為腦部壓力異常可能會導致腦部萎縮，或是引起無法預測的出血，因此在這空氣自然消失之前，十四歲少年必須躺在加護病房裡堅持挺過劇烈頭痛，並且繼續施打抗生素。他的媽媽跑來後這樣說：
「醫生、醫生，我們說錯了，現在才知道那不是電吉他，其實是貝斯吉他。」
「不管是電吉他還是貝斯吉他，拿來敲腦袋的話會有多大差別嗎？狀況不會有任何改變，請立即填寫加護病房入住同意書。」
我對國中生附加說道：
「你會有劇烈頭痛，即使這樣，未來的日子很長啊，孩子，現在只要想著不管怎樣都要堅持活下去，在這加護病房裡沒有任何人會打你，也沒有人會欺負你。雖然這件事真的太殘忍，但就讓這件事成為你人生的轉捩點，我會幫你打止痛針，也會幫你用大量的抗生素減少大腦發炎的危險。我不清楚你的狀況所以很難給你忠告，但是要怎麼讓這樣的事情不要再發生，請你好好想想。」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3)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一個體格魁梧高大得像隻熊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只是站在那邊就讓整間診療室感覺都被擠滿了，他看來一點都沒不舒服的樣子，穩健地踏著步伐走了進來，把他那像熊一般巨大的手掌伸向我。
「在家喝燒酒喝一喝，無心之間把玩摸著手上的戒指，結果不知不覺手指開始腫起來，後來戒指不只拿不下來，還開始覺得手指很痛，醫生你可以幫我把這個拿掉嗎？」
他伸向我的那隻大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個又大又粗的白金戒指，就算他不說，也可以明顯看得出來左手粗大的五根手指中，和其他四根手指比起來，無名指顯得嚴重腫脹。不知道是不是他努力想要拿下戒指的痕跡，在戒指附近的肉被磨得紅腫，紅通通的手指現在幾乎就快要壞死了，但是白金戒指依然堅守自己的位置一動也不動。當我顯露出為難的表情，他就立刻問說：
「啊，這是很難解決的問題嗎？還是必須要找其他方法？」
「喔，不是的，既然已經到這邊了，我會盡量想辦法的。看來得把戒指剪斷才行，之後你可以把戒指熔掉再重新打戒指，這樣也沒關係嗎？」
「那就這樣辦吧，現在實在太不舒服了，只要能把這戒指拿掉，我這輩子沒有別的心願了。」
我聯絡了從來沒去找過，甚至連電話都沒聯絡過的警衛室，跟他們借可以剪斷鎖頭的老虎鉗。我穿著醫生白袍拿著大大的老虎鉗站在警衛室時，警衛用相當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這麼說：
「這大半夜的，真是的，急診室裡真的什麼有的沒的事全都會發生呢。」
我穿著白色醫生袍，拿著大大的老虎鉗對那男人說：
「我是個醫生，並不是什麼剪鐵的人，其實這道具一輩子也沒用過幾次，可是在聖誕節來到這裡，我想你應該是相信我的。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幫你把戒指剪斷，我，不管怎樣都會想辦法的。」
在背景一片白的處置室裡，利用縫合線，我和那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各自埋頭做各自的事，花了三十分鐘以上的時間拿著巨大老虎鉗剪戒指，手都麻了，手臂也沒力氣了，脖子、肩膀都痠痛得要命。因為平時也沒什麼事情需要用這麼多力氣，所以肌肉痠痛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白袍也因滿身是汗溼了，他為了不妨礙意志堅決的我，相當有耐心地用力壓著自己的手指，忍耐著痛苦，看著他老實耿直的表情，內心覺得抱歉，手臂更是使勁地用力。
如果在急診室裡，主治醫生三十分鐘以上只專注在一件事情的話，就會累積非常多的患者，漸漸地這個空間充滿了叫喊聲，處置室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好幾次，實習醫生們輪流送進來十多名患者的提醒事項。他們不知道他們等待的理由，是因為主治醫生正拿著巨大的老虎鉗在剪一枚戒指，實在很難想像一個醫生會做這樣的事情。
聽到三十分鐘內第十多次的提醒事項後，不得不暫時中斷剪戒指的大業了。我走出了處置室，將狀況變糟的患者的緊急提示燈關掉，做了簡單的指示，再度回去繼續剪戒指。那男人只是發呆地看著紅腫的手指和那剪到一半的戒指，傻楞楞地等著。再花了二十多分鐘左右，戒指幾乎成了粉末剪開了。我將戒指的碎片與粉末全都集合起來放進他的右手，他用像熊一樣魁梧的身軀向我鞠躬道謝，而我卻連回應的氣力都沒有，只是艱辛地用手勢回答他的謝意。
想要離開處置室時，伸手轉開門把，但因為力氣盡失，竟然轉不動，我再一次將兩手一起放在門把上艱困地轉動使力，才好不容易從處置室那笨重的鐵門裡脫困，在這段時間內，來到醫院的十六位患者正等待著我，那一雙又一雙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同時看著從處置室走出、那筋疲力盡的我，那一雙又一雙埋怨的眼神與我的視線在空中交錯。
我趕緊幫那些在聖誕節裡來找我、連理由都不知道、只能等待著我的那數十位患者做緊急治療，有幾名患者顯得相當不耐煩，有幾位患者不分青紅皂白就大發脾氣，有兩、三名病患是真的非常不舒服。而我，已經沒有闔眼超過二十個小時了，治療超過兩百名患者，有兩名死亡，七名進了加護病房，畫面上我所治療的患者名單已經非常長了，那名單已經長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名單上的所有人全都是經由我的雙眼、我的雙手治療的患者，不管那結果是死了，或是沒有家屬陪同躺在加護病房裡，我都要為他們負責，並且幫他們治療。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4)
整理著患者名單，夜已深，急診室的氣氛漸漸變得穩定冷靜下來，在聖誕節裡所經歷的肉體與精神上的疲勞席捲而來，我跨坐在護理站高大的椅子上，不知不覺頭就倒在醫療用的螢幕上不小心睡著了，從剪戒指的時候過度使用的手臂，到過於精神緊繃感到頭痛。不過才幾分鐘時間，實習醫生就拿著病歷表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將我叫醒。
「患有膽道癌的七十一歲女性患者，從昨天就有感冒症狀所以來院……」
「如果狀況真的很不好的話，再來跟我說好嗎？膽道癌本來就是很糟的病，反正都是快死的人，感冒本來就會感覺很不舒服啊。」
我真的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況，竟然吐出這種神智不清的話，再度倒頭睡著了，不久之後馬上就看到那似夢非夢的情景，我看見了惡魔，沒辦法熟睡，那恐怖的場景實在太栩栩如生了。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那些凶惡的魔鬼們在我無意識狀態中昂首闊步走來，凶狠地對我嚴刑拷打，而且想必也會一直持續不斷地折磨著我。
責任始自夢境，即使在夢中，我的責任感也在催促著我。我用力地睜開雙眼，跳了起來，雖然好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但也不過才五分鐘而已，我雙拳緊握，滿頭冷汗，朝她飛奔過去，她的呼吸急促，全身冒著冷汗，將聽診器放在她的胸口一聽，立刻就聽到了清楚的「囉音」（又稱為水泡音，是指在胸腔器官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體溫也很高，血壓下降，是今天突然發作的急性重症肺炎性敗血症。
到昨天為止她整個人都還好好的正常生活著，而且，若沒有錯過黃金時機、緊急送來醫院接受適當的治療，絕對不會一命嗚呼，但是症狀突然急遽惡化，我幫她治療時已經是失去意識的狀態，我立刻打起精神全神專注，大喊要人馬上拿來中央靜脈導管，立即為她施行所能做的所有處置，針筒幾次刺穿了她的肌肉，注射了幾針強效抗生素，確認各種指標，比較生命跡象，好不容易讓她重新恢復意識，她活下來了，曾經瀕臨死亡可能就此離去的她，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但是在這場慘劇中，如果我失去意識繼續沉睡，我很確信她會永永遠遠沉睡不再甦醒，是惡魔將我喚醒並救活她。啊，這些惡魔，總是永遠黏在我的身旁不知道離去，啊，這些令人厭惡的惡魔與死亡。
＊＊＊
大半夜裡又送來了一位頭破血流的二十多歲女子。她和同居男友為了慶祝聖誕節，兩人在家裡喝了整夜的酒，結果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男友竟拿起鐵鎚捶打女子，這些是一起過來的其中一個人說的，因為女子只是無意識地在床上抽動翻滾著，沒辦法開口敘說狀況。他竟然拿鐵鎚打人的臉，我的腦中閃過激烈的念頭，仔細地檢查受傷的部位。
正確地來說，被打的地方有三處，一處是她左側顴骨，所以她的左半邊顴骨和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另一個傷處是在她的右邊臉部，從她右邊眼球下方的顏面骨頭到嘴部上方有鐵鎚的痕跡，圍繞著鐵鎚痕跡深深地凹下去。因為這兩處傷口讓她整張臉顯得凹凹凸凸，嚴重不對稱，完全猜測不出她本來的面容，就像一顆被壓碎的馬鈴薯一樣。而最後一擊是在顱骨的中央，那裡就像把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弄裂的木頭放在地上，用鐵鎚使勁敲打一樣，顱骨中央有個圓形的凹洞，碎裂的顱骨朝著大腦刺了進去。診斷名稱為臉部複合性骨折，硬腦膜下出血及硬腦膜外出血、腦內出血、氣腦症，以及複合型凹陷顱骨骨折，診斷出多項複雜的病症。我將這一連串的診斷名稱輸入電腦，懷疑這一連串的名詞被賦予了什麼樣的意義，這看起來不就是臉和腦沒一處完好，通通被打碎嗎？
為了幫患者做緊急手術，因此脫光她的衣物，做術前的準備，腦子被打出血塊、臉看不出原貌扭曲變形的她，現在意識漸漸模糊，赤裸的身子仍然無意識地抽搐掙扎著。這樣的場景就像以前老舊電影裡曾出現的被當作祭品的女子，或是遭到殺人魔殘忍對待的場面一樣。她總是撥開想要幫她穿上褲子的護理師的手，為了要準備腦部手術，我不受影響地拿起剃刀，將她一頭長髮毫不留情地剃掉，但是因為她不停地扭動掙扎，一直割到她的頭皮，頭髮在血肉模糊的傷口與傷口周邊圍繞成一圈，讓像是合成板、被鐵槌捶打的顱骨更清楚地顯露出來，在碎裂的頭骨之間可以看見她的大腦，當她晃動腦袋時，腦髓也隨之彈跳，在一旁原本說要調查而幫被害者照相的女警，看到這樣的景象後，忍不住丟下相機，在一旁突然吐了出來。如此使得感染風險增高，造成非常嚴重感染問題，我生氣地大吼，管她是要調查還是要做什麼，通通都給我拿走趕快滾出去。就算我沒用這種方式趕她出去，那女警也用力摀著自己的嘴，從加護病房逃跑似的衝了出去，護理師把尿墊丟在地上將嘔吐物清乾淨。
插管之後，因為要手術所以幫她打了鎮定劑，她才因此躺平，我們無法得知她這輩子究竟能不能從鎮定劑中醒來，就將她送往了手術房。當最後一擊落在她的腦袋上，將顱骨擊碎的那一瞬間，已註定她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那個她了，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這個患者還很年輕，救活的可能性應該算高的吧。」我自己喃喃自語著，「雖然還是有很高機率成為植物人或是死掉。」這句話也代表著，她差不多已過了奈何橋。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5)
直到太陽幽幽升起的凌晨，好不容易熬過聖誕節的我已經快要昏倒了，但還是打起精神，將前一天的病患狀況整理好準備報告。每天早上，我們都必須將值班那天和連假內來院的患者紀錄全部背好，並且做簡報，要撐過這一次的連假真的是太過於勉強艱苦了。離八點準時開始的簡報剩沒多少時間了，我帶著朦朧且神智不清的腦子，努力背誦這一連串的不幸。
黑夜逐漸褪去，隱隱約約中太陽升起，略帶淡藍色背景的急診室門被打開，踉蹌蹣跚的一對男女走了進來，說是在夜店喝了一整晚的酒，結果發生意外，問他們兩個是什麼關係，男子馬上毫不掩飾大大方方地說：「我們是彼此相愛的關係。」問他是何時認識的，「昨晚認識的。」他回答。檢視了兩人的病歷表，男子曾好幾次以暴力的被害者與加害者的身分被送來急診室，並且住院的記錄；女子則是有過多次婦產科或是其他科別的住院紀錄。
短短時間內，他們在夜店裡彼此眼神交會而互相吸引，與一群總是在待在夜店混時間、把夜店當作在自己家、沒大沒小放肆狂妄的不良分子起了爭執，喝醉的這對男女邁著踉蹌不穩的步伐，躲避糾紛是非，為愛奮戰努力奔逃。但是實在難逃如來佛掌心啊，在不管怎麼躲藏馬上就會被發現的都市裡，要找出這對喝醉的男女是非常容易的。抓到他們的那群幫派分子，拿出不知道是從哪裡買來、相當毒辣的化學噴霧往他倆眼睛噴了過去，剎那間，這對男女眼淚直流，人更是搖搖晃晃，他們睜開那如同紅色火焰一般血紅的雙眼，萬分刺痛地痛苦難耐，痛得原地不停打轉，甚至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哀嚎著。
「眼睛，就好像眼球被挖出來一樣。」
我的鼻子被昨夜的酒精與香菸味道狠狠刺穿，那味道和醫院固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成了一種刺鼻的嗆味。那味道與他們的慘樣，半爬半走來到這裡的他們，就像是找不到糧食而感到徬徨無措的殭屍一樣，像被感染般紅通通的雙眼，在不幸中呻吟哀嚎著，真的就像是找上我的怪物一樣。
拿著筆式手電筒朝著那四隻充血的眼睛稍稍看了一下，看不到有什麼特別的異物在眼睛裡，也只能用水大量沖洗並勸他們接受眼科治療，沒有幫他們做什麼特別的處理。離簡報的時間沒剩多少久了，簡單地指示用食鹽水沖洗眼睛，我就拖著如同殭屍的步伐進去醫務室了。在我身後，他們並肩躺著，用食鹽水沖刷著眼球。
在簡報時，我報告了聖誕節發生不幸而被送來急診室的人約有三百多名，這三百多個不幸，在簡報的螢幕中不過就只是文字罷了，既沒有字幕說明，也無法閱讀的苦痛。我將這三百多名患者的狀況，每個人用簡短的兩句話向那些聖誕節在家中充分休息的其他人簡略地報告。
「……因為腹痛來診的患者，診斷為胰臟炎；膽道癌末期，死亡；頭部受創兩名患者，一名為鐵槌所造成，另一名為貝斯吉他所造成，兩名患者皆在加護病房；卡住拿不下來的戒指，剪斷了。共計兩名死亡。四名頭部破裂，三十五名縫合傷口，十二名送往加護病房。」
結束簡報之後，科長問我是否有向相關單位通報家暴案件，我支支吾吾地解釋著這本來就是很頻繁的暴力，孩子也幾乎都大了，母親也有一起來，隨時都可以申訴家暴案件，結果我因為遺漏通報而遭到究責。科長又追問最後來的那兩位殭屍，噴進他們眼裡的化學藥劑正確成分是什麼，我實在沒有時間連那部分都去了解，結果再度被狠狠斥責了一頓。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一定都會受到譴責，而這就是我昨天值班的成績表。
我腦子充滿著再不睡覺，我真的要瘋了的想法，快步地走出急診室大門。前一天原本雪白的積雪被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踩得髒兮兮地，成了一地黑色爛泥，整條街道全都一片泥濘。
「啊，原來昨天下雪了啊，聖誕節裡白色的雪……人們在雪中漫步一定很幸福吧。」我那快要昏迷又朦朧的意識一面思考著那我根本不可能擁有、也不了解的所謂的幸福，一面走在那片骯髒積雪泥濘的街道上。如果我就這樣睡著了，聖誕節就只會帶著那些不美好的回憶，然後就到第二天了吧。真想快點回家昏死般地睡覺。我踩踏的每一個步伐，都成了一步又一步的骯髒積雪，我的腳後跟就沾著那被眾人踩壓的灰黑積雪，帶著寒冷的溫度，一步一步走下去。
關於死亡(1)
「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不太可能更長了。」
他是膽道癌末期患者。因癌症病逝的人，依他們抗癌的過程大致可以分成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一直沒什麼大毛病過得不錯，突然有一天癌症發病，緊接著進行一連串的積極治療之後，還是過世；另一種則是在癌症初期就發現了，幾年下來把肚子打開又縫合，在「或許還有希望」以及「果然是這樣」的挫折中交錯，吞下去的抗癌藥物、止吐藥以及其他必須要吃的噁心的藥量比起吃下去的飯還多，結果在醫院裡費盡力氣，最後在癌症中逐漸凋零。
這個病患的情況是後者，長年抗癌的結果讓年紀已高屆七十的他，肚子上有一條已經癒合的長長開刀疤痕，以及非常乾癟、瘦到只剩皮包骨的身軀，幾年下來看起來都沒整理、一頭凌亂的蒼蒼白髮，泛黃的肌膚正說明了這人的健康狀況，癌細胞在他身體裡不斷恣意成長，又成長。施打抗癌劑幾年下來，也只覺得噁心反胃，打了抗癌劑回到家後，他不斷嘔吐也沒辦法做任何事情，只能久臥在床。在治療癌症的過程，身邊的人全都離他而去，只是在等待著他的訃聞罷了。他獨自一人，也許只有疼痛和癌細胞可以說是他的同伴，但因為全身籠罩在劇烈疼痛之下，似乎連思考這個問題都不需要，他拖著那沒剩多久時間的身體來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這個讓人痛不欲生的疼痛究竟是如何，也完全沒辦法猜測，只是一直反覆地說，「只剩一個月了。」即使他被告知死亡即將到來，苦痛即將結束，依舊面無表情地，完全沒有顯露出一絲絲失望的神情回答：
「我也知道，我也以為只要過了六個月我就會輕易地死去了，現在開始真的是賺到的人生啊，雖然目前為止都像活在地獄，但是我還是想把這段日子認為是多賺的。醫生啊，你說我剩下一個月，但你其實也不知道，不是嗎？我可能明天就會立刻死掉，因為我現在實在是痛得受不了啊，我也很清楚你現在沒什麼能幫我的，因為如果有一百位醫生，一百位都會這麼說。其實就算說還有很多治療方法這類的話，我也不喜歡，但實際聽到沒辦法幫我做任何治療時，感覺也不是很好。反正，痛得要死的我又能怎麼辦呢？真的覺得快要死了，我又沒有家人，除了癌症，什麼都沒有，除了來醫院，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也知道你的痛症是無法治癒的，說來有些慚愧，我只能幫你減去一點點疼痛而已。已經撐過六個月了，希望你別只看到地獄，試著轉換念頭，把它想成這些日子是天上掉下來的祝福吧。有很多人連你現在經歷的痛症都沒辦法感受就死去了，諷刺的是，那些人所期盼的正是你現在擁有的生活啊，就當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繼續生活下去如何呢？我也只能跟你說這些了，如果覺得太孤單、太辛苦的話，我可以幫你申請住院。」
「我不要住院，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如果我又覺得好像快死的話會再來醫院，之後再見吧。」
他的身體瘦弱得令人吃驚，那看起來根本就爬不起來的身體坐了起來，從病床上爬下來站好都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一步、一步，慎重又小心地踏著每一步走了出去。
＊＊＊
第二天急診室接收了一位失去意識的交通意外患者，是位還滿年輕五十多歲的女性。她開著小型車與迎面而來的車相撞之後，再次衝撞護欄。表面沒有開放性傷口，我下了心肺復甦術的指令，按壓她胸部有喀嚓喀嚓的聲音，並且有塌陷的現象，沒有一根肋骨完好，雖然頭部前方嚴重腫脹，但幸好四肢看來沒事。現在要做的事情相當明確，必須插氣管、繼續維持心肺復甦術、胸腔插管，還有繼續祈禱病患能夠清醒。
即使接下來醫療人員的急救如此熟練與迅速，病患仍舊一點反應也沒有，心臟按壓也只是心臟被壓而已，一點都沒有恢復自主心跳的跡象。兩邊的肺因血胸積滿了血，粗大的胸管一直有大量的血不停地流出，因為心肺復甦術壓力的關係一直不斷有血噴出，我整個人就像被倒了一整桶血一樣，噴得全身都是。患者的血不僅濺溼了醫療人員的衣服，甚至滴落到鞋子，流到地板上積聚了一大灘的血。她的肋骨斷了，肺部破裂，心臟也破裂，這名女性病患全身支離破碎沒一處完好，因為束手無策的外傷，完美又壓倒性的立即死亡，就這樣，很快就死了。
正打算放棄救治那名女性患者轉身而去的時候，復甦室的另一邊湧進了一陣吵雜聲，我為了挽救這名女性患者專注精神全力以赴，但是我同時要照顧的患者超過二十人。
「那邊是什麼事情？」
「醫生，現在跟復甦室患者對撞的對向車輛駕駛被送到了。」
那是我見過的人，昨天我送回去的那位膽道癌末期男子。
關於死亡(2)
他在家中清楚地感受到死亡逼近，那生命中所謂的最後一刻，疼痛就像刀刻在全身一般，那被稱作受到祝福的日常裡所感受到的疼痛實在是太狠毒了。漸漸地，要捱過眼睛睜開的每一天就像是被詛咒一般，而這詛咒看起來就像馬上要結束一樣。在陽光照射的狹窄房子裡，他舉步蹣跚，非常緩慢地徘徊著，他與人生的最後一刻相遇了，感覺就像永遠一樣。「我生病之後住的家，再見了，我得死在醫院才行。」他和那再也無法回去長住的家默默道別，然後發動了他僅剩的最後財產──一輛破舊的小型客車，開車如此稀鬆平常的日常生活，在他的人生也只剩最後一次了，他心想這程度的貪心與放縱應該無妨吧，雖然去醫院的路並不遙遠，但是疼痛卻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瘦到只剩下骨頭的他，坐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的手顫抖著，也因為是如此接近死亡，意識就像是從死中返回一般有些恍惚不清，每當這種時候，車子就會顛簸搖晃。「稱這種生活是祝福而活著，真的實在太力不從心了，嗯，也是，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到醫院的路已經開到一半了，他人生只剩一次的駕駛路程也只剩下一半就結束的時候，突然覺得肺部一陣劇烈的刺痛，痛到暫時失去意識，他的小型車彷彿也感受到他椎心刺骨的痛般胡亂衝撞扭動，脫離車道迎面撞向來車翻覆之後，他就失去意識了，再次睜開眼睛時人已經在醫院，但是並沒有覺得身體有其他外傷所帶來的痛感，即便身體哪裡斷裂了，如果沒有比如同死亡般的癌症末期所帶來的疼痛還要劇烈的話，他是一點都感覺不到的。
「啊，原來是昨天那位醫生啊，那個……想請問一下另一輛車子的駕駛狀況怎麼了？」
「已經去世了，就在不久之前。」
我全身沾染都是那名女子的血回答他，這回答，讓他瞬間成了一個殺人犯，但是一般人身上會看到的反應，像是眉頭緊皺或是眼神晃動，並沒有出現在他的表情上，他就只用充滿悔恨的眼神失了魂般望向遠方。對於一個行將就木之人，還會發生什麼大事呢？對於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來說，又還有什麼恐懼的呢？而且我們沒辦法對一個即將邁入死亡的人有所責難或是給予處罰，對他來說，死亡就已經是一個完美無瑕的處分宣告了，在那裡，還會有什麼事情再度發生呢？
他不再開口說話了，只是表情沉重地接受治療，神奇的是，那風中殘燭的他，身體竟然一點外傷都沒有，他的X光片就連一點骨折現象都沒發現，但是在X光片上充滿著將他生命燃燒殆盡的癌細胞，全都被照了出來，就算有骨折，就算他覺得痛，在傷勢癒合之前，癌細胞早已將他的生命啃蝕殆盡。他沉默不語聽從我的話住院了，在一間他再也沒辦法活著踏出的病房裡，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
對於生命與偶然，我們必須要好好地去思考才行。
在生命燭火即將熄滅之前，只是想要享受最後的一點點小小平凡日常生活的他，又有誰能夠對他大聲斥責呢？難道要責備他想要好好享受最後一天的那稍稍的貪婪嗎？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只不過就是個他即將離開的世界罷了，死去了之後，對於這個留在身後的活人世界，死去的亡者是一點都不在乎的。這世界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多了幾個亡者的世界，對他來說，他完全沒有想要這樣啊，就不過只是最後的貪婪啊。自己努力與癌症對抗所獲得的生命，只是稍微想要享受一下，不過就是想要過一個非常、極度平凡的一天，任誰都可能擁有的一天，如此的小小貪念罷了。反正就算嚴厲地斥責他，我們也得不到什麼。
那麼，這指責該歸到我身上嗎？不，這個事件幾乎就是一場偶然，即使我的決定，或是對他徒勞無用的鼓勵竟招致死亡，在道義上來看完全不需要承擔這偶然結果啊。但是，所有的死亡都像這樣，我在之中受到拘束無法自由自在，因為我身處被枷鎖束縛著的環境中，也必須在這度日，關於這件事我必須永永遠遠地好好思考才行。
一個是冤枉的死亡，另一個則是正在等待其他的死亡，不管怎說都完全無法斥責，這是鮮血淋漓且殘酷的死亡。我們必須要了解，生命就是這樣錯綜複雜危險地糾纏在一起，由許許多多的偶然所組成。
就算我們了解這些道理，關於死亡，我們還是一無所知。
急診室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全天二十四小時不打烊，就算是全家人都齊聚一堂，一起度過歡樂時光的過年過節，或是情人一起度過的溫馨浪漫聖誕節，急診室的門永遠大開，因為生病不分假日還是平時，所以醫院也不可能有把門關起來的一天，反而人們在離開了自己工作崗位、一般日常的假日或是特別節日的時候，急診室會因為各種意外事故而顯得熱鬧無比，因為人們發生意外大部分都不是在「日常」，而是在「脫離常軌」時所發生的。
在這地方工作的人也當然沒有假日，他人的假日，對我們來說反而得咬緊牙關苦撐，並得忍受忙碌又辛苦的日子。職場就是急診室的我們，每次彼此互相配合排著班表，也會開玩笑地嘲笑一下必須在聖誕節、過年當天值班的同事，等到自己要值班卻又感到心灰意冷。甚至，我們會將一年的年曆打開來，先把較長的連續假日圈出來，然後自我調侃著，「明年過年連假好長，中秋連假也好長啊，而且連制憲節都放假耶，完蛋啦！今年真的會超級累的。」這類的自嘲和一般上班族完全相反，就連其他一般醫生也不是那麼熟悉，但對於我們來說卻是最理所當然，並且感同身受的抱怨。在這個地方，只要你撐過了幾年由人們所製造出來的地獄的話，新進的住院醫生或是護理師馬上就會加入我們的行列，可以看到他們一拿到年曆就先開始數連假的景象。
屬於他們一分子的我，當然也不怎麼喜歡在假日上班。醫院門外那些幸福地盡情恣意享樂玩耍的人之中，被那一天的不幸之神選中，因此跨越急診室的門檻，被送了進來。
就像平時一樣漫不經心淡然地穿越寒風上班的聖誕節早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街道上既乾燥又一片死寂毫無生機的街景，加上又寒風直吹冷颼颼的溫度，所以路上冷冷清清沒看到什麼人，我很快地就走過這一片空虛跨進了急診室的大門門檻，開始了聖誕節一天的工作。
＊＊＊
從早上開始，就有位踏進醫院門檻來的老奶奶喊著肚子疼，而且還是好幾個月前開始，漸漸越來越疼，只要一吃飯就得痛上好幾個小時，痛到動彈不得，可是因為沒錢所以也沒有到醫院看診，只有在藥局隨便買藥來吃。手頭實在不寬裕，連看病的錢都沒有，雖然藥局的藥吃了也好像沒什麼用，但比起不吃來得好，這也是沒錢之下不得已的辦法。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即使沒有去醫院，自己卻仍然還有呼吸這件事。
結果到了聖誕節當天，腹痛就跟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劇烈的疼痛讓活著這件事對她來說，變得一點也不開心，不再是重要的事了，於是她被救護車送來我的眼前。忍到無法再忍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而且這一天是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很幸福快樂的聖誕節。究竟她的肚子是有多痛，讓她痛到像顆球一般地蜷曲著身體躺在那邊，根本無法伸直腰桿，也完全沒辦法變換姿勢。那蜷曲成球狀的身影，就和她這段日子以來被痛症緊緊纏繞她全身的樣子，感覺相當奇異地一致。為了要幫她觸診，我的手朝她伸了過去，但是側著身躺著的她抵死抗拒並將我的手撥開，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得幫他診療，所以還是用力地伸手過去壓了壓她的肚子，只是稍微施加壓力碰到了她的肚子，她馬上就發出尖銳的慘叫聲，並且這樣說：
「我沒有錢，因為我一點錢都沒有，所以請什麼都不要做。只要幫我打止痛劑就會好一點的，如果你碰肚子的話，肚子會非常痛，所以請不要摸我的肚子。醫生你也很清楚，只要是年紀大的話，不管是誰都會身體有病痛的啊，一直以來也都在忍耐著，年紀大了沒什麼是不能忍耐的，我什麼都可以忍得住。」
她再度阻擋我的手是如此地急忙卻又敏捷，她的眼角盡是滿滿的埋怨與警戒，所以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放棄觸診，轉而說服她照電腦斷層掃描，和之前說些頑強抗拒的話不同，出乎意料地幾句話就說服她同意照電腦斷層掃瞄了，大概是因為束手無策的痛楚可以摧毀所有意志吧。
斷層掃描的結果極慘不忍睹，急性與慢性胰臟炎在肚子中糾結得亂七八糟，慢性胰臟炎是之前發炎狀況使組織變硬，急性則是新的發炎狀況，即是她的胰臟炎因為延遲就醫，而且拖得太久所以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態，已經有一部分發炎了，在好之前又有其他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發炎，所以就造成她的胰臟有一半以上無法稱之為胰臟，不過就是一個痛症跟發炎狀況全都混在一起的肉團罷了。而且胰臟的位置就在腹腔前方，導致炎症馬上往腹膜擴散，沒有接受治療的炎症蔓延整個腹腔，讓腹腔狀況看起來非常地混雜凌亂。
就我所知，人體的所有內臟中，如果有發炎狀況的話，胰臟炎是最為疼痛的，它所引發的疼痛，別的內臟根本無法比擬，不管走路、呼吸、休息、吃飯、晃動到肚子、用手戳，都會讓肚子覺得痛，大概沒有一時半刻覺得肚子不痛吧。聽到這樣的說明，老奶奶只是淡淡地簡單回了一句：「年紀大了都會這樣，就讓我這樣死了吧。」
但是，她究竟如何忍受過來呢？到底，是怎樣忍住的呢？我無法得知死亡俯視照料的疼痛究竟是哪一種類型，我懷疑究竟有什麼理由，要讓人類去承擔如此巨大痛楚？究竟，為了幾塊錢，換來的是必須忍受痛苦的人生是值得的嗎？還有那要堅守的價值究竟是什麼？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2)
中午時分，又有一位抗癌多年，猶如風中殘燭的老奶奶被送來急診室，那沉浸在痛苦中的臉色就像是一枝劣等火柴般，又乾又瘦，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喀擦」一聲弄斷骨頭。
在她的醫療紀錄上來看，已標示在醫學上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救活她了，但就算不是醫生只要是一般人看到她那飽受折磨的模樣，都會不得不同意已經飽受苦痛折磨的她乾脆死了比較自在。
那一天是耶穌誕生在馬槽裡接受祝福的日子，急診室從早就因為各種不幸而陷入一片慘不忍睹的混亂，到處都充斥著受傷人們嘶啞的哀嚎聲，而我們必須最先反應與迎接這些吼叫又吵雜的不幸。她多年往來醫院，早就聽夠充分的說明了，也早在無論何時都可以死去的同意書上簽名。這癌症已然沒有治癒的希望，等到心臟停止的那一瞬間來到時，放棄急救的同意書，代表著她本人已經同意不再繼續活下去。而我身為行醫之人，對她，完全沒辦法執行醫學上的急救或是處置，因此這沉默安靜的不幸，成為我在眾多無法抗拒的事情的其中之一。
「奶奶，您應該清楚自己的狀況，對吧，我們已經說明過了，就如同奶奶同意的，我們只會給您止痛劑，其他任何處置都不會做喔。如果覺得止痛劑不夠的話，請再跟我們說一聲，現在還好吧？」
「是……現在……還……撐得……下去……」
她連牽動嘴角肌肉開口說話都顯得相當費勁吃力，聲音也幾乎發不出來，有氣無力，我必須將我的耳朵靠在老奶奶的嘴邊，才好不容易聽見她在說些什麼。老奶奶只是待在寂靜的角落，以沉默等待死亡不幸的到來，我將老奶奶的工作做收尾後，反射性地往像鬧哄哄菜市場的急診室跑了過去，打算阻擋那些急急躁躁的人們。
忙得昏頭轉向大約過了一小時了吧，護理師跟我說：
「老奶奶的狀況不是很好，好像快過世了。」
由於我必須報告並管理老奶奶去世的原因，所以再度回到老奶奶位在偏僻安靜角落的病床，那時，她的心跳與血壓狀況都相當不好，我使勁地壓了壓老奶奶的胸口說：
「老奶奶您還好嗎？您還清醒著嗎？還撐得住嗎？如果太累的話，要不要我再給您多打一點藥呢？還能撐下去嗎？」
此時，老奶奶的氣色已經和屍體沒什麼差別了，她非常、非常緩慢地轉過頭來，非常、非常慢地低下頭，點了一下，表示好的意思。但我並沒有幫她追加鎮痛劑，而是走出去幫一個因為玻璃瓶爆裂必須要縫合手臂的患者做縫合處理。一晃眼過了大約十多分鐘後，我正拿著針線一針一下穿梭在血肉之間，老奶奶去世了。醃浸在苦痛中好長一段日子的她，忍耐著我們一般人肯定會嚷嚷出口，說那是最大、最極限的苦痛，那就像死亡般的苦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都在忍耐著。
＊＊＊
晚餐時，父親和兒子兩人有些爭執，平時打零工做粗活的父親和正值反抗期的十四歲兒子總是對大大小小的事情意見不合，什麼事都可以吵。如果兩個男人使出全力大打出手，大概會把整個家都給掀翻，肯定沒有任何完好的東西留下。那一天聖誕節，父親打零工的活沒個著落，所以回到家中，一整天就坐在那裡，從早上開始就喝著酒，而且還喝了很多、很多，比平常喝得還要醉，想當然耳，兩個男人的爭執也比平常更加劇烈，今天父親手上抓著一把電吉他，十五公斤，如果抓著吉他琴頸，剛好一隻手就可以舉起。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抓著琴頸，在空中揮舞琴身。十四歲少年瞪大著冒著熊熊烈火的雙眼，眼睜睜地看著那把沉甸甸的電吉他落在他的頭上，他的頭蓋骨被打個粉碎。
從小開始就已經習慣被打的兒子頂著碎裂的頭蓋骨被送進醫院，不發一語沉默地躺在病床上，醫護人員連床帶人將他推到電腦斷層掃描室，從電腦掃瞄照片上來看，大腦與頭部內側之間有塊黑色空氣的陰影出現，這是顱骨破裂後，大腦被外面的空氣通過時會出現的典型症狀，平常大腦內部是真空狀態，被吉他強烈撞擊之後，他的頭就像打開飯鍋蓋一樣被打開了。
如果腦部一旦有空氣跑進去就會產生劇烈的頭痛症狀，而且會有強烈的異物感，雖然腦部本身並沒有痛感神經，但是顯然因整體異常和顱內壓的變化而引起疼痛。其實我也只是聽說、看過而已，究竟腦子裡有空氣跑進去是什麼感覺，我也完全無法猜測，腦部被扭曲或是因壓力差異而被緊縮的那種不著邊際的感覺也只能靠著想像罷了，原來應該在真空狀態下受到良好保護的大腦暴露出來，產生氣腦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發生炎症，造成腦部嚴重損傷；再不然因為腦部壓力異常可能會導致腦部萎縮，或是引起無法預測的出血，因此在這空氣自然消失之前，十四歲少年必須躺在加護病房裡堅持挺過劇烈頭痛，並且繼續施打抗生素。他的媽媽跑來後這樣說：
「醫生、醫生，我們說錯了，現在才知道那不是電吉他，其實是貝斯吉他。」
「不管是電吉他還是貝斯吉他，拿來敲腦袋的話會有多大差別嗎？狀況不會有任何改變，請立即填寫加護病房入住同意書。」
我對國中生附加說道：
「你會有劇烈頭痛，即使這樣，未來的日子很長啊，孩子，現在只要想著不管怎樣都要堅持活下去，在這加護病房裡沒有任何人會打你，也沒有人會欺負你。雖然這件事真的太殘忍，但就讓這件事成為你人生的轉捩點，我會幫你打止痛針，也會幫你用大量的抗生素減少大腦發炎的危險。我不清楚你的狀況所以很難給你忠告，但是要怎麼讓這樣的事情不要再發生，請你好好想想。」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3)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一個體格魁梧高大得像隻熊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只是站在那邊就讓整間診療室感覺都被擠滿了，他看來一點都沒不舒服的樣子，穩健地踏著步伐走了進來，把他那像熊一般巨大的手掌伸向我。
「在家喝燒酒喝一喝，無心之間把玩摸著手上的戒指，結果不知不覺手指開始腫起來，後來戒指不只拿不下來，還開始覺得手指很痛，醫生你可以幫我把這個拿掉嗎？」
他伸向我的那隻大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個又大又粗的白金戒指，就算他不說，也可以明顯看得出來左手粗大的五根手指中，和其他四根手指比起來，無名指顯得嚴重腫脹。不知道是不是他努力想要拿下戒指的痕跡，在戒指附近的肉被磨得紅腫，紅通通的手指現在幾乎就快要壞死了，但是白金戒指依然堅守自己的位置一動也不動。當我顯露出為難的表情，他就立刻問說：
「啊，這是很難解決的問題嗎？還是必須要找其他方法？」
「喔，不是的，既然已經到這邊了，我會盡量想辦法的。看來得把戒指剪斷才行，之後你可以把戒指熔掉再重新打戒指，這樣也沒關係嗎？」
「那就這樣辦吧，現在實在太不舒服了，只要能把這戒指拿掉，我這輩子沒有別的心願了。」
我聯絡了從來沒去找過，甚至連電話都沒聯絡過的警衛室，跟他們借可以剪斷鎖頭的老虎鉗。我穿著醫生白袍拿著大大的老虎鉗站在警衛室時，警衛用相當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這麼說：
「這大半夜的，真是的，急診室裡真的什麼有的沒的事全都會發生呢。」
我穿著白色醫生袍，拿著大大的老虎鉗對那男人說：
「我是個醫生，並不是什麼剪鐵的人，其實這道具一輩子也沒用過幾次，可是在聖誕節來到這裡，我想你應該是相信我的。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幫你把戒指剪斷，我，不管怎樣都會想辦法的。」
在背景一片白的處置室裡，利用縫合線，我和那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各自埋頭做各自的事，花了三十分鐘以上的時間拿著巨大老虎鉗剪戒指，手都麻了，手臂也沒力氣了，脖子、肩膀都痠痛得要命。因為平時也沒什麼事情需要用這麼多力氣，所以肌肉痠痛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白袍也因滿身是汗溼了，他為了不妨礙意志堅決的我，相當有耐心地用力壓著自己的手指，忍耐著痛苦，看著他老實耿直的表情，內心覺得抱歉，手臂更是使勁地用力。
如果在急診室裡，主治醫生三十分鐘以上只專注在一件事情的話，就會累積非常多的患者，漸漸地這個空間充滿了叫喊聲，處置室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好幾次，實習醫生們輪流送進來十多名患者的提醒事項。他們不知道他們等待的理由，是因為主治醫生正拿著巨大的老虎鉗在剪一枚戒指，實在很難想像一個醫生會做這樣的事情。
聽到三十分鐘內第十多次的提醒事項後，不得不暫時中斷剪戒指的大業了。我走出了處置室，將狀況變糟的患者的緊急提示燈關掉，做了簡單的指示，再度回去繼續剪戒指。那男人只是發呆地看著紅腫的手指和那剪到一半的戒指，傻楞楞地等著。再花了二十多分鐘左右，戒指幾乎成了粉末剪開了。我將戒指的碎片與粉末全都集合起來放進他的右手，他用像熊一樣魁梧的身軀向我鞠躬道謝，而我卻連回應的氣力都沒有，只是艱辛地用手勢回答他的謝意。
想要離開處置室時，伸手轉開門把，但因為力氣盡失，竟然轉不動，我再一次將兩手一起放在門把上艱困地轉動使力，才好不容易從處置室那笨重的鐵門裡脫困，在這段時間內，來到醫院的十六位患者正等待著我，那一雙又一雙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同時看著從處置室走出、那筋疲力盡的我，那一雙又一雙埋怨的眼神與我的視線在空中交錯。
我趕緊幫那些在聖誕節裡來找我、連理由都不知道、只能等待著我的那數十位患者做緊急治療，有幾名患者顯得相當不耐煩，有幾位患者不分青紅皂白就大發脾氣，有兩、三名病患是真的非常不舒服。而我，已經沒有闔眼超過二十個小時了，治療超過兩百名患者，有兩名死亡，七名進了加護病房，畫面上我所治療的患者名單已經非常長了，那名單已經長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名單上的所有人全都是經由我的雙眼、我的雙手治療的患者，不管那結果是死了，或是沒有家屬陪同躺在加護病房裡，我都要為他們負責，並且幫他們治療。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4)
整理著患者名單，夜已深，急診室的氣氛漸漸變得穩定冷靜下來，在聖誕節裡所經歷的肉體與精神上的疲勞席捲而來，我跨坐在護理站高大的椅子上，不知不覺頭就倒在醫療用的螢幕上不小心睡著了，從剪戒指的時候過度使用的手臂，到過於精神緊繃感到頭痛。不過才幾分鐘時間，實習醫生就拿著病歷表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將我叫醒。
「患有膽道癌的七十一歲女性患者，從昨天就有感冒症狀所以來院……」
「如果狀況真的很不好的話，再來跟我說好嗎？膽道癌本來就是很糟的病，反正都是快死的人，感冒本來就會感覺很不舒服啊。」
我真的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況，竟然吐出這種神智不清的話，再度倒頭睡著了，不久之後馬上就看到那似夢非夢的情景，我看見了惡魔，沒辦法熟睡，那恐怖的場景實在太栩栩如生了。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那些凶惡的魔鬼們在我無意識狀態中昂首闊步走來，凶狠地對我嚴刑拷打，而且想必也會一直持續不斷地折磨著我。
責任始自夢境，即使在夢中，我的責任感也在催促著我。我用力地睜開雙眼，跳了起來，雖然好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但也不過才五分鐘而已，我雙拳緊握，滿頭冷汗，朝她飛奔過去，她的呼吸急促，全身冒著冷汗，將聽診器放在她的胸口一聽，立刻就聽到了清楚的「囉音」（又稱為水泡音，是指在胸腔器官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體溫也很高，血壓下降，是今天突然發作的急性重症肺炎性敗血症。
到昨天為止她整個人都還好好的正常生活著，而且，若沒有錯過黃金時機、緊急送來醫院接受適當的治療，絕對不會一命嗚呼，但是症狀突然急遽惡化，我幫她治療時已經是失去意識的狀態，我立刻打起精神全神專注，大喊要人馬上拿來中央靜脈導管，立即為她施行所能做的所有處置，針筒幾次刺穿了她的肌肉，注射了幾針強效抗生素，確認各種指標，比較生命跡象，好不容易讓她重新恢復意識，她活下來了，曾經瀕臨死亡可能就此離去的她，沒有離開這個世界。
但是在這場慘劇中，如果我失去意識繼續沉睡，我很確信她會永永遠遠沉睡不再甦醒，是惡魔將我喚醒並救活她。啊，這些惡魔，總是永遠黏在我的身旁不知道離去，啊，這些令人厭惡的惡魔與死亡。
＊＊＊
大半夜裡又送來了一位頭破血流的二十多歲女子。她和同居男友為了慶祝聖誕節，兩人在家裡喝了整夜的酒，結果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男友竟拿起鐵鎚捶打女子，這些是一起過來的其中一個人說的，因為女子只是無意識地在床上抽動翻滾著，沒辦法開口敘說狀況。他竟然拿鐵鎚打人的臉，我的腦中閃過激烈的念頭，仔細地檢查受傷的部位。
正確地來說，被打的地方有三處，一處是她左側顴骨，所以她的左半邊顴骨和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另一個傷處是在她的右邊臉部，從她右邊眼球下方的顏面骨頭到嘴部上方有鐵鎚的痕跡，圍繞著鐵鎚痕跡深深地凹下去。因為這兩處傷口讓她整張臉顯得凹凹凸凸，嚴重不對稱，完全猜測不出她本來的面容，就像一顆被壓碎的馬鈴薯一樣。而最後一擊是在顱骨的中央，那裡就像把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弄裂的木頭放在地上，用鐵鎚使勁敲打一樣，顱骨中央有個圓形的凹洞，碎裂的顱骨朝著大腦刺了進去。診斷名稱為臉部複合性骨折，硬腦膜下出血及硬腦膜外出血、腦內出血、氣腦症，以及複合型凹陷顱骨骨折，診斷出多項複雜的病症。我將這一連串的診斷名稱輸入電腦，懷疑這一連串的名詞被賦予了什麼樣的意義，這看起來不就是臉和腦沒一處完好，通通被打碎嗎？
為了幫患者做緊急手術，因此脫光她的衣物，做術前的準備，腦子被打出血塊、臉看不出原貌扭曲變形的她，現在意識漸漸模糊，赤裸的身子仍然無意識地抽搐掙扎著。這樣的場景就像以前老舊電影裡曾出現的被當作祭品的女子，或是遭到殺人魔殘忍對待的場面一樣。她總是撥開想要幫她穿上褲子的護理師的手，為了要準備腦部手術，我不受影響地拿起剃刀，將她一頭長髮毫不留情地剃掉，但是因為她不停地扭動掙扎，一直割到她的頭皮，頭髮在血肉模糊的傷口與傷口周邊圍繞成一圈，讓像是合成板、被鐵槌捶打的顱骨更清楚地顯露出來，在碎裂的頭骨之間可以看見她的大腦，當她晃動腦袋時，腦髓也隨之彈跳，在一旁原本說要調查而幫被害者照相的女警，看到這樣的景象後，忍不住丟下相機，在一旁突然吐了出來。如此使得感染風險增高，造成非常嚴重感染問題，我生氣地大吼，管她是要調查還是要做什麼，通通都給我拿走趕快滾出去。就算我沒用這種方式趕她出去，那女警也用力摀著自己的嘴，從加護病房逃跑似的衝了出去，護理師把尿墊丟在地上將嘔吐物清乾淨。
插管之後，因為要手術所以幫她打了鎮定劑，她才因此躺平，我們無法得知她這輩子究竟能不能從鎮定劑中醒來，就將她送往了手術房。當最後一擊落在她的腦袋上，將顱骨擊碎的那一瞬間，已註定她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那個她了，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這個患者還很年輕，救活的可能性應該算高的吧。」我自己喃喃自語著，「雖然還是有很高機率成為植物人或是死掉。」這句話也代表著，她差不多已過了奈何橋。
聖誕節，那天的日記(5)
直到太陽幽幽升起的凌晨，好不容易熬過聖誕節的我已經快要昏倒了，但還是打起精神，將前一天的病患狀況整理好準備報告。每天早上，我們都必須將值班那天和連假內來院的患者紀錄全部背好，並且做簡報，要撐過這一次的連假真的是太過於勉強艱苦了。離八點準時開始的簡報剩沒多少時間了，我帶著朦朧且神智不清的腦子，努力背誦這一連串的不幸。
黑夜逐漸褪去，隱隱約約中太陽升起，略帶淡藍色背景的急診室門被打開，踉蹌蹣跚的一對男女走了進來，說是在夜店喝了一整晚的酒，結果發生意外，問他們兩個是什麼關係，男子馬上毫不掩飾大大方方地說：「我們是彼此相愛的關係。」問他是何時認識的，「昨晚認識的。」他回答。檢視了兩人的病歷表，男子曾好幾次以暴力的被害者與加害者的身分被送來急診室，並且住院的記錄；女子則是有過多次婦產科或是其他科別的住院紀錄。
短短時間內，他們在夜店裡彼此眼神交會而互相吸引，與一群總是在待在夜店混時間、把夜店當作在自己家、沒大沒小放肆狂妄的不良分子起了爭執，喝醉的這對男女邁著踉蹌不穩的步伐，躲避糾紛是非，為愛奮戰努力奔逃。但是實在難逃如來佛掌心啊，在不管怎麼躲藏馬上就會被發現的都市裡，要找出這對喝醉的男女是非常容易的。抓到他們的那群幫派分子，拿出不知道是從哪裡買來、相當毒辣的化學噴霧往他倆眼睛噴了過去，剎那間，這對男女眼淚直流，人更是搖搖晃晃，他們睜開那如同紅色火焰一般血紅的雙眼，萬分刺痛地痛苦難耐，痛得原地不停打轉，甚至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哀嚎著。
「眼睛，就好像眼球被挖出來一樣。」
我的鼻子被昨夜的酒精與香菸味道狠狠刺穿，那味道和醫院固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成了一種刺鼻的嗆味。那味道與他們的慘樣，半爬半走來到這裡的他們，就像是找不到糧食而感到徬徨無措的殭屍一樣，像被感染般紅通通的雙眼，在不幸中呻吟哀嚎著，真的就像是找上我的怪物一樣。
拿著筆式手電筒朝著那四隻充血的眼睛稍稍看了一下，看不到有什麼特別的異物在眼睛裡，也只能用水大量沖洗並勸他們接受眼科治療，沒有幫他們做什麼特別的處理。離簡報的時間沒剩多少久了，簡單地指示用食鹽水沖洗眼睛，我就拖著如同殭屍的步伐進去醫務室了。在我身後，他們並肩躺著，用食鹽水沖刷著眼球。
在簡報時，我報告了聖誕節發生不幸而被送來急診室的人約有三百多名，這三百多個不幸，在簡報的螢幕中不過就只是文字罷了，既沒有字幕說明，也無法閱讀的苦痛。我將這三百多名患者的狀況，每個人用簡短的兩句話向那些聖誕節在家中充分休息的其他人簡略地報告。
「……因為腹痛來診的患者，診斷為胰臟炎；膽道癌末期，死亡；頭部受創兩名患者，一名為鐵槌所造成，另一名為貝斯吉他所造成，兩名患者皆在加護病房；卡住拿不下來的戒指，剪斷了。共計兩名死亡。四名頭部破裂，三十五名縫合傷口，十二名送往加護病房。」
結束簡報之後，科長問我是否有向相關單位通報家暴案件，我支支吾吾地解釋著這本來就是很頻繁的暴力，孩子也幾乎都大了，母親也有一起來，隨時都可以申訴家暴案件，結果我因為遺漏通報而遭到究責。科長又追問最後來的那兩位殭屍，噴進他們眼裡的化學藥劑正確成分是什麼，我實在沒有時間連那部分都去了解，結果再度被狠狠斥責了一頓。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一定都會受到譴責，而這就是我昨天值班的成績表。
我腦子充滿著再不睡覺，我真的要瘋了的想法，快步地走出急診室大門。前一天原本雪白的積雪被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踩得髒兮兮地，成了一地黑色爛泥，整條街道全都一片泥濘。
「啊，原來昨天下雪了啊，聖誕節裡白色的雪……人們在雪中漫步一定很幸福吧。」我那快要昏迷又朦朧的意識一面思考著那我根本不可能擁有、也不了解的所謂的幸福，一面走在那片骯髒積雪泥濘的街道上。如果我就這樣睡著了，聖誕節就只會帶著那些不美好的回憶，然後就到第二天了吧。真想快點回家昏死般地睡覺。我踩踏的每一個步伐，都成了一步又一步的骯髒積雪，我的腳後跟就沾著那被眾人踩壓的灰黑積雪，帶著寒冷的溫度，一步一步走下去。
關於死亡(1)
「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不太可能更長了。」
他是膽道癌末期患者。因癌症病逝的人，依他們抗癌的過程大致可以分成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一直沒什麼大毛病過得不錯，突然有一天癌症發病，緊接著進行一連串的積極治療之後，還是過世；另一種則是在癌症初期就發現了，幾年下來把肚子打開又縫合，在「或許還有希望」以及「果然是這樣」的挫折中交錯，吞下去的抗癌藥物、止吐藥以及其他必須要吃的噁心的藥量比起吃下去的飯還多，結果在醫院裡費盡力氣，最後在癌症中逐漸凋零。
這個病患的情況是後者，長年抗癌的結果讓年紀已高屆七十的他，肚子上有一條已經癒合的長長開刀疤痕，以及非常乾癟、瘦到只剩皮包骨的身軀，幾年下來看起來都沒整理、一頭凌亂的蒼蒼白髮，泛黃的肌膚正說明了這人的健康狀況，癌細胞在他身體裡不斷恣意成長，又成長。施打抗癌劑幾年下來，也只覺得噁心反胃，打了抗癌劑回到家後，他不斷嘔吐也沒辦法做任何事情，只能久臥在床。在治療癌症的過程，身邊的人全都離他而去，只是在等待著他的訃聞罷了。他獨自一人，也許只有疼痛和癌細胞可以說是他的同伴，但因為全身籠罩在劇烈疼痛之下，似乎連思考這個問題都不需要，他拖著那沒剩多久時間的身體來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這個讓人痛不欲生的疼痛究竟是如何，也完全沒辦法猜測，只是一直反覆地說，「只剩一個月了。」即使他被告知死亡即將到來，苦痛即將結束，依舊面無表情地，完全沒有顯露出一絲絲失望的神情回答：
「我也知道，我也以為只要過了六個月我就會輕易地死去了，現在開始真的是賺到的人生啊，雖然目前為止都像活在地獄，但是我還是想把這段日子認為是多賺的。醫生啊，你說我剩下一個月，但你其實也不知道，不是嗎？我可能明天就會立刻死掉，因為我現在實在是痛得受不了啊，我也很清楚你現在沒什麼能幫我的，因為如果有一百位醫生，一百位都會這麼說。其實就算說還有很多治療方法這類的話，我也不喜歡，但實際聽到沒辦法幫我做任何治療時，感覺也不是很好。反正，痛得要死的我又能怎麼辦呢？真的覺得快要死了，我又沒有家人，除了癌症，什麼都沒有，除了來醫院，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也知道你的痛症是無法治癒的，說來有些慚愧，我只能幫你減去一點點疼痛而已。已經撐過六個月了，希望你別只看到地獄，試著轉換念頭，把它想成這些日子是天上掉下來的祝福吧。有很多人連你現在經歷的痛症都沒辦法感受就死去了，諷刺的是，那些人所期盼的正是你現在擁有的生活啊，就當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繼續生活下去如何呢？我也只能跟你說這些了，如果覺得太孤單、太辛苦的話，我可以幫你申請住院。」
「我不要住院，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如果我又覺得好像快死的話會再來醫院，之後再見吧。」
他的身體瘦弱得令人吃驚，那看起來根本就爬不起來的身體坐了起來，從病床上爬下來站好都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一步、一步，慎重又小心地踏著每一步走了出去。
＊＊＊
第二天急診室接收了一位失去意識的交通意外患者，是位還滿年輕五十多歲的女性。她開著小型車與迎面而來的車相撞之後，再次衝撞護欄。表面沒有開放性傷口，我下了心肺復甦術的指令，按壓她胸部有喀嚓喀嚓的聲音，並且有塌陷的現象，沒有一根肋骨完好，雖然頭部前方嚴重腫脹，但幸好四肢看來沒事。現在要做的事情相當明確，必須插氣管、繼續維持心肺復甦術、胸腔插管，還有繼續祈禱病患能夠清醒。
即使接下來醫療人員的急救如此熟練與迅速，病患仍舊一點反應也沒有，心臟按壓也只是心臟被壓而已，一點都沒有恢復自主心跳的跡象。兩邊的肺因血胸積滿了血，粗大的胸管一直有大量的血不停地流出，因為心肺復甦術壓力的關係一直不斷有血噴出，我整個人就像被倒了一整桶血一樣，噴得全身都是。患者的血不僅濺溼了醫療人員的衣服，甚至滴落到鞋子，流到地板上積聚了一大灘的血。她的肋骨斷了，肺部破裂，心臟也破裂，這名女性病患全身支離破碎沒一處完好，因為束手無策的外傷，完美又壓倒性的立即死亡，就這樣，很快就死了。
正打算放棄救治那名女性患者轉身而去的時候，復甦室的另一邊湧進了一陣吵雜聲，我為了挽救這名女性患者專注精神全力以赴，但是我同時要照顧的患者超過二十人。
「那邊是什麼事情？」
「醫生，現在跟復甦室患者對撞的對向車輛駕駛被送到了。」
那是我見過的人，昨天我送回去的那位膽道癌末期男子。
關於死亡(2)
他在家中清楚地感受到死亡逼近，那生命中所謂的最後一刻，疼痛就像刀刻在全身一般，那被稱作受到祝福的日常裡所感受到的疼痛實在是太狠毒了。漸漸地，要捱過眼睛睜開的每一天就像是被詛咒一般，而這詛咒看起來就像馬上要結束一樣。在陽光照射的狹窄房子裡，他舉步蹣跚，非常緩慢地徘徊著，他與人生的最後一刻相遇了，感覺就像永遠一樣。「我生病之後住的家，再見了，我得死在醫院才行。」他和那再也無法回去長住的家默默道別，然後發動了他僅剩的最後財產──一輛破舊的小型客車，開車如此稀鬆平常的日常生活，在他的人生也只剩最後一次了，他心想這程度的貪心與放縱應該無妨吧，雖然去醫院的路並不遙遠，但是疼痛卻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瘦到只剩下骨頭的他，坐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的手顫抖著，也因為是如此接近死亡，意識就像是從死中返回一般有些恍惚不清，每當這種時候，車子就會顛簸搖晃。「稱這種生活是祝福而活著，真的實在太力不從心了，嗯，也是，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到醫院的路已經開到一半了，他人生只剩一次的駕駛路程也只剩下一半就結束的時候，突然覺得肺部一陣劇烈的刺痛，痛到暫時失去意識，他的小型車彷彿也感受到他椎心刺骨的痛般胡亂衝撞扭動，脫離車道迎面撞向來車翻覆之後，他就失去意識了，再次睜開眼睛時人已經在醫院，但是並沒有覺得身體有其他外傷所帶來的痛感，即便身體哪裡斷裂了，如果沒有比如同死亡般的癌症末期所帶來的疼痛還要劇烈的話，他是一點都感覺不到的。
「啊，原來是昨天那位醫生啊，那個……想請問一下另一輛車子的駕駛狀況怎麼了？」
「已經去世了，就在不久之前。」
我全身沾染都是那名女子的血回答他，這回答，讓他瞬間成了一個殺人犯，但是一般人身上會看到的反應，像是眉頭緊皺或是眼神晃動，並沒有出現在他的表情上，他就只用充滿悔恨的眼神失了魂般望向遠方。對於一個行將就木之人，還會發生什麼大事呢？對於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來說，又還有什麼恐懼的呢？而且我們沒辦法對一個即將邁入死亡的人有所責難或是給予處罰，對他來說，死亡就已經是一個完美無瑕的處分宣告了，在那裡，還會有什麼事情再度發生呢？
他不再開口說話了，只是表情沉重地接受治療，神奇的是，那風中殘燭的他，身體竟然一點外傷都沒有，他的X光片就連一點骨折現象都沒發現，但是在X光片上充滿著將他生命燃燒殆盡的癌細胞，全都被照了出來，就算有骨折，就算他覺得痛，在傷勢癒合之前，癌細胞早已將他的生命啃蝕殆盡。他沉默不語聽從我的話住院了，在一間他再也沒辦法活著踏出的病房裡，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
對於生命與偶然，我們必須要好好地去思考才行。
在生命燭火即將熄滅之前，只是想要享受最後的一點點小小平凡日常生活的他，又有誰能夠對他大聲斥責呢？難道要責備他想要好好享受最後一天的那稍稍的貪婪嗎？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只不過就是個他即將離開的世界罷了，死去了之後，對於這個留在身後的活人世界，死去的亡者是一點都不在乎的。這世界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多了幾個亡者的世界，對他來說，他完全沒有想要這樣啊，就不過只是最後的貪婪啊。自己努力與癌症對抗所獲得的生命，只是稍微想要享受一下，不過就是想要過一個非常、極度平凡的一天，任誰都可能擁有的一天，如此的小小貪念罷了。反正就算嚴厲地斥責他，我們也得不到什麼。
那麼，這指責該歸到我身上嗎？不，這個事件幾乎就是一場偶然，即使我的決定，或是對他徒勞無用的鼓勵竟招致死亡，在道義上來看完全不需要承擔這偶然結果啊。但是，所有的死亡都像這樣，我在之中受到拘束無法自由自在，因為我身處被枷鎖束縛著的環境中，也必須在這度日，關於這件事我必須永永遠遠地好好思考才行。
一個是冤枉的死亡，另一個則是正在等待其他的死亡，不管怎說都完全無法斥責，這是鮮血淋漓且殘酷的死亡。我們必須要了解，生命就是這樣錯綜複雜危險地糾纏在一起，由許許多多的偶然所組成。
就算我們了解這些道理，關於死亡，我們還是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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